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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了學,悅時興奮地同母親說:「爸爸會答應到我學校來講授寫作嗎?」

  敖太太放下家務,想一想,「應該沒問題。」

  「爸爸是位名作家嗎?」

  敖太太微笑,「社會喜歡給人戴高帽子,花花轎子人抬人,大家高興,於是凡是作家都大大有名,同逢商必殷一樣道理。」

  真的,報上社團新聞中那些舉行講座擔任評判的名作家,許多還是第一次聽到他們大名。

  「父親是否名作家?」

  「你說呢?」

  「他每晚都伏案疾書,有時一直工作到天亮,想必是位盡責的好作家。」

  敖太太不出聲。

  她匆匆更衣出外上班,多年來她一直在一間小小的出入口行做會計,工作辛勞,故此身段瘦削。

  悅時曾聽見父親說:「那麼醃-的工作一做十多年,不可思議。」

  可是悅時卻佩服母親經濟獨立。

  比起母親,她父親那份自由工作優悠得多,他整天看書讀報做筆記聽音樂,有時睡到日上三竿,有時找朋友奕棋釣魚,十分寫意。

  這也是許多人憧憬做作家的原因吧。

  悅時也問過:「爸爸出版過什麼書?」

  敖先生嚴肅地說:「悅時,文學作品,重質不重量,貴精不貴多,一寫百多本,那些人好算作家?頂多是混得不錯的稿匠!曹雪芹一生只寫一本紅樓夢,怎可粗製濫造!」

  悅時連忙說:「是是是。」

  敖先生終於答允出席舉校的講座。

  同學們一見他出現便報以熱烈掌聲。

  敖先生的演講相當精彩。

  「各位同學,寫作用筆名是世界性習慣,法國人管筆名叫『羽名』,為什麼?原來古時寫字用鵝毛筆,所以,羽名,即是筆名,又稱『假名』。」

  同學舉手,「為什麼要用假名?」

  敖先生想一想:「也許,萬一久不成名。沒有那樣尷尬吧。」

  同學們都笑了。

  接著,敖先生又講解了一些華文小說歷史,以及寫作的精髓。

  「寫作是寂寞淒清的工作,必需熱愛文學,只問耕耘,切莫問收穫。」

  王老師與同學們熱烈鼓掌。

  悅時臉上發光,有一個作家父親,她真正驕傲,那是何等清高的職業。

  那次演講十分成功,同學們印象深刻。

  高班的王冠華因此約悅時到圖書館一談。

  王冠華功課極佳,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

  他告訴悅時,他在做一個當地文化事業的報告。

  「你想做文化人嗎?」

  「不,」冠華笑答:「我志願是做律師,你呢?」

  「家母說,教書是份好職業。」

  「的確是。」

  那次為冠華提供資料之後,他倆就有意無意地約會。

  因在求學期間,功課緊湊,兩個人都是好青年,知道生活中什麼是首要,何事是次要,故此並沒有昏了頭。

  冠華比悅時早兩年畢業進大學。

  政太太很喜歡女兒這個小男友,可是對悅時諄諄善誘:「做人呢,無論男女,至要緊,還是靠自己。」

  「我明白。」

  不過有心事,悅時頭一個便是找冠華傾訴。

  「真想立刻找工作,好叫媽媽提早退休。」

  「伯母很辛苦嗎?」

  「背部佝僂了,未老先衰。」

  「大學三年一過,你可以即刻投入社會。」

  悅時點頭。

  「你父親的工作可吃重?」

  「也一樣辛勞,每日不住伏案寫寫寫。」

  「啊。」

  「再大的作家,也得一個個字寫出來。」

  「有新作嗎?」

  「爸爸同我說,近年所寫全是遊戲之作,用來餬口,不想給我看,此刻他正在籌備一本歷史小說,出版後一定簽名送你。」

  「那太好了。」

  悅時慨嘆,「維持一個家不容易,媽媽許久沒有置新衣。」

  冠華不便置評。

  「我找到一份極好的暑假工,我說給你聽……」

  很早很早,悅時便自己賺零用。

  那日回家,看見父親伏在案上睡著。

  她輕輕推他,「爸爸,醒醒,當心著涼。」

  書桌上是厚厚的一迭厚稿紙,上邊密密麻麻,寫著蠅頭小字。

  一定是部傳世的巨著。

  敖先生醒來,揉揉雙目,「是你,悅時,給我倒一杯熱茶,你媽呢,唉,從來不見人。」

  當晚,悅時同母親商量。

  「爸爸寫作,十分勞神。」

  敖太太不出聲。

  「媽媽,你何苦晚上還去兼職?我快出身,你不如抽空多照顧父親。」

  敖太太低聲答:「家裡開銷大。」

  「你們兩人都有工作,總能應付,你也不要太省。」

  「得了,悅時,你用功讀書,別管閒事。」

  悅時又向父親進言。

  「爸,我教你電腦打字。」

  「太煩了,不想學。」

  「爸,打字比較輕鬆。」

  「你懂什麼,編輯要認清我字跡才甘心,外頭不知多少新人舊人模仿我筆法,若非親筆,他們不放心。」

  悅時恍然大悟。

  翌年,她考取獎學金讀教育系,課餘做補習老師,反而有能力倒過來送禮物給父母。

  敖先生大惑不解,「補習,不是五十元一個月嗎?」

  悅時只是笑。

  敖太太說,「悅時補英文時薪兩百五。」

  「什麼?」

  悅時答:「保證十課之後考試及格。」

  「有這種事,何等市儈,悅時,作育英才,怎可以金錢衡量。」

  悅時唯唯喏喏。

  敖太太說:「這就是你爸,一點不知經濟實惠。」

  「老可愛。」

  敖太太長嘆一聲。

  片刻她問女兒:「仍然是那個男朋友?」

  「是,看樣子就是他了。」

  敖太大十分安慰,「倒是好。」

  這時悅時有驚人發現,「媽,你鬢角白了。」

  「一早已白。」

  悅時十分心痛,「媽,你要多多保重身體。」

  敖太太握住女兒的手,「天天燉燕窩睡午覺又如何,會長生不老嗎,上天是公平的,一個人不會擁有一切,也不會一無所有,我有你這樣乖巧的孩子,已經心滿意足。」

  敖太太仍然身兼數職.忙得似一隻工蜂。

  悅時在學校受歡迎,連任幾屆學生會會長,與父母見面時間漸漸減少。

  「悅時,聽說令尊是位作家。」

  「他確是寫作人。」

  「可否請他來主持講座?」

  悅時長大了,這次她微笑婉拒:「他不是明星作家,他不喜露面。」

  同學頷首,「是,本市的作家的確分兩批:一種默默耕耘,努力工作,出一分力,發一分光,另一種四處招搖,拍照簽名,作風大不相同。」

  「你說得太好了。」

  中文系的同學向敖先生請教詩詞,悅時卻會一一替他們辦到。

  大學最後一年,敖先生明顯衰老。

  悅時這樣同男友說:「耳朵聾了一半,講話聲若洪鐘,老是嫌家裡燈泡暗,其實雙眼看不清,唉,他老了。」

  「仍然寫作嗎?」

  「是,天天伏案兩三小時。」

  「兩三小時可寫多少字?」

  「不徐不疾,約半小時千字,兩個半鐘頭可寫三千字左右。」

  「每日寫三千字,一個月就是九萬字,一年一百萬字,十年一千萬字,平均十萬字一本書,已是一百本書的素材。」

  悅時沒想到,王冠華那樣內行。

  「真是,廿年來他可真寫了不少?」

  冠華十分欽佩,「著作等身。」

  悅時不出聲。

  原稿需印成書出版,才可稱著作等身

  她抽空問父親:「爸,你的著作為什麼不擺出來?」

  敖先生說:「嘖嘖嘖,作家陳列作品多麼炫耀做作,好比那些俗人把結婚照片放得老大掛床頭一般。」

  悅時又覺得他說得真確。

  敖太太在一旁嗤一聲笑出來。

  「媽,你笑什麼?」

  敖太太走開。

  真沒想到敖家會產生那樣大的變化。

  那天,悅時本來應在學校開會,可是發覺忘記一份重要筆記,故回家去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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