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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夫家是那邊數一數二的糧食代理商,家居如皇官一般,在本市的分行也雇有百多人,你難道沒聽說過運通泰?發薪水往銀行提款超過五十萬。」

  我胸口如中一記悶拳。

  完全誤會了,我以為她是失意返來。

  真是一廂情願。

  小王譏笑我,「怎麼,有人告訴你她清形不佳?那個人真幽默,你想想今晚在這裡自由叫菜,要多少錢給帳,老兄,是你我一個月的薪水哩。」

  我悶聲不響,心中一片茫然。

  「她丈夫很疼她,她一聲回來,立刻遵命,孩子才滿月也帶著一起來——」

  小王說到這裡,男女主人已經駕到。

  她丈夫高大威武,難談不上英俊,但很有男子氣概。

  她刻意打扮過,一件黑色小禮服,簡單高貴,只戴一付大型墜珠鑽石耳環,襯得面孔如滿月般,艷光四射。

  這日是她回請老朋友。

  我訕笑自己。

  想到什麼地方去,真的想瘋了,一聽到她聲音!就往歪路去想,一口咬定她有什麼不妥才會回來,而我如果要扮演打救落難公主的武士角色,已是時候。

  事實完全不是這樣的。

  人家是衣錦還鄉。

  我笑起來,舉杯向他們夫婦致敬,一飲而盡。

  老友們情緒非常高漲,盡情吃喝。

  她的丈夫雖然不認識我們這班人,但很尊重妻子的朋友,一直微笑,招呼周到,勝我之狷介拘謹多多。

  把我拉出來與眾人吃這頓飯,可見我在她心中,並沒有什麼特殊地位了。

  我灌了一杯又一杯,對自己酒量很有信心,不會做倒地葫蘆。

  小王推我一下,低聲說:「怎麼樣,謠言不攻自破了吧。」

  我點一點頭。

  他說:「有些人一生好命。」

  我又點點頭。

  小蔣在另一邊也說:「她說極希望你來吃這一頓飯,我叫她自己打電話請你。」

  我說:「我不是不大方的人。」

  「我們都說你難得,那時那麼愛她,隨時為她捨命,分手後沒有一句惡言。」

  不知她丈夫加不知在座有這麼一個人。

  吃完飯大家輪流與主人握手道別,我這個失敗者也趨前去說了好些歌功頌德的話,然後話別。

  甫上街車,眼淚就落下來。

  並不是很傷心,但再不想繼續壓抑,於是號淘起來。

  我這個傻子,這個笨人,忽然說不出的憐惜自己,回到家,抽噎一會兒,便倒在床上睡熟。

  第二天起來,第一件事便是把她的小照放回鏡框,仍然放案頭上。

  看來註定要懷念她一輩子。

  電話來了,是她殷殷問好。

  菜還可以嗎,他們已經找到房子,在木球場對面,一千平方米麵積,有空來坐,有沒有女朋友,同你介紹如何?

  我支支吾吾。

  心中有許多話,都沒說出來,天氣更涼了,我繼續懷念她,也許到永遠。

  我是不會好的了。金環蝕  都不知該怎麼樣說這個故事。

  故事關於一個女子,與我。

  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只知道每當在最絕望的時候,她往往會出現。

  她秀麗的容貌,豐富而溫柔的表情,都鼓勵我,給我新的希望。

  她是我的一絲金光。

  而且奇是奇在她與我一起成長。

  第一次見她的時候,我只有七歲。

  那一夜,母親哭著回來,同我說,外婆已經去世。

  七歲的我已經很明白生離死別這回事,父親已在早兩年離家出走,影蹤全無,現在又輸到外婆告別。

  是老人家一手把我帶大,母親一直在外工作,養活一個家。

  沒有外婆的日子怎麼過?我放聲大哭起來。

  外婆得病才三五個月,先是鼻孔流血,後來有一隻耳朵聽不見,醫生斷定是不治之症,母親憂心忡忡,同我說,老人家恐怕不久人世。

  沒想到去得那麼快。

  我問母親:「什麼是死亡?」

  母親說,死亡是生命消逝,肉體腐敗,埋葬後永不回頭,再不能見面。

  是以我哭。

  因為捨不得。

  我們太不捨得紅塵,留戀一切雜物垃圾,更何況是至愛的人。

  年幼的我,哭著奔出去,一路叫外婆,那日是雨天,我奔至小公園一角,找到外婆常與我休憩的長凳,筋疲力盡,抽噎。

  多年來只有外婆陪我。

  母親說,如果不是外婆的緣故,她早就抱著我跳了樓。

  如今看不到了。

  我不想回家,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淋濕她為我織的羊毛外套。

  牛脾氣倔強的我哭得聲嘶力竭。

  正當此際,我發覺附近有人。

  我抬起頭,看到一團淡綠色的霧,對了,像薄荷水果糖那樣的顏色。

  揉揉眼睛,看清楚,原來是一個女孩子穿著件透明的雨衣,兩手插在袋裡,看牢我微笑。

  當時雖然只有七歲,也知道俊丑好歹,立刻分辨出,她是個漂亮的女孩子。

  她身型比我略高,年紀也大幾歲,怕有十二三歲,已有少女之姿。

  雙眼明亮有神,膚色如蜜,她正打量著我呢,一邊嘴揶揄,另一邊嘴角同情,象是在問:小朋友,為什麼哭?打輸了彈子?

  我彷佛聽到她的聲音,但她明明沒有開口。

  我說:「我不是小朋友。」

  她笑了。

  手自口袋取出,推開,有一顆搪。

  她示意我取。

  我哪有心情同她玩,只搖頭。

  哭寶寶。我聽見有人說。

  是她嗎?她仍沒有張口。

  我覺得奇怪透頂,傷心頓時去掉兩三分。

  她把手向我遞來。

  這次我不由自主地取過糖,撕開七彩的糖紙,放入嘴裡。

  頓時覺得一陣香甜,馥郁前所未有,忽然之間,我的愁苦像漸漸散開。

  小小的聲音說:年紀老大的人,即使她是你至愛的外婆,也終於要離你而去,這是生命的定律,快快收起眼淚回家去做個好孩子。

  聲音軟而輕,撫理著我的悲傷。

  我垂下頭,不出聲。

  等再抬起頭來,她已經消失。

  我自長凳跳下來四處找她,她不可能走那麼快。

  但小公園一眼放盡,並無她的影蹤。

  我奔出馬路,在泥濘中摔一跤,仍然沒看見她。

  靜下來想一想,抹抹眼淚,回家去。

  自那一剎那開始,我像是開了竅,什麼都明白了。

  到家,看見母親在嗚咽,我緊緊擁抱她。

  母子相依為命。

  我立即學會自己穿衣漱洗,乘車上學。

  時間飛逝。

  忽忽已是高中生。

  脾氣更牛,體格更壯,性情也有點孤僻。

  家裡環境已略略轉好,母親終於憑雙手闖出天下來,受公司重視。

  甚至已替我籌下大學學費。

  已是十五歲的小伙子了,家裡的壯丁。

  但一直沒有忘記穿綠色玻璃雨衣的女孩子,平時也接觸到異性,女同學中找不出像她那樣標緻的女孩,差得太遠了,使我承認難忘的是她的微笑,比同年齡的女孩成熟溫馨。

  而她所賜的一顆糖,雖然早已在嘴裡融化,香味彷佛長存在齒頰間。

  每當不開心的時候,腦海里只要想一想她,便會有寧靜的感覺。

  那年秋天,母親告訴我,她要結婚。

  我十分震驚,那位男士我見過三兩次,不喜歡,我不怕他霸占我的母親,而是直接有種感覺他不會善待她。我整個人馬上消沉下來,他也不喜歡我,堅持母親把我送出去寄宿。

  他說,誰也不曉得她有那麼大的兒子,影響形象,一默好處也沒有。

  母親聽從了他。

  我知道愛屋及烏是很困難的,但他不應離間我們母子的感情。

  我決定不去參加他們的婚禮。

  憤恨填滿我的心,獨自跑到山頂近水塘處坐著,很想痛哭一場,但是整個人都燒乾了,流不出眼淚。

  已有很多晚沒睡好,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孤苦的人,從沒有得到過愛護關心,是孤兒中的孤兒,無論什麼苦難,都沒有人勸慰開解幫助,一切靠自己肉身去捱過,要不浸死,要不自救,至親如媽媽,也不過袖手旁觀。

  用手搗著臉,想死在山上,永永遠遠不回到人世間,屍體化為腐骨也不為人發現。

  自暴自棄自憐自悲。

  忽然聽見有人說: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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