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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時邀她跳舞,說道:「黛茜,如果你只是小家碧玉的話,我們之間就不只這樣,我會瘋狂追求你。」

  「胡說!」她說:「你根本不想追求我,那不過是你的籍口。」

  「嘿!我的籍口!」我訕訕的說。

  黛茜取笑我:「你跟那些有苦衷的女孩子一樣,籍口多,其實是太過自愛,你不肯犧牲自尊心。」

  我說:「金錢是太重要因素。」

  「那自然是要緊的,」黛茜白我一眼,「我們總得吃飯,吃用之後有餘,便不應多計較,我承認我家比你家富有,但是你家也不賴,並不是一家八口一張床,家中全是大學生,令尊對賺錢不感興趣,他清高飄逸。」黛茜如是說。

  母親說:「你跟犀家那位小姐來往得很密?」

  「不是,」我否認,「同學而已。」

  「犀家是香港望族,家中發財有好幾代了。」母親說。

  「是呀,因此黛茜沒有暴發戶味道。」我說.

  母親用手撐著下巴:「我很喜歡黛茜,可惜她家中太有錢。」

  「可不是!」說到我心坎里去。

  真沒想到有錢反而成了障礙。

  「誰在乎他們的錢呢?」我說:「我們也有飯吃,可是將來人家悠悠的嘴巴,很難堵得住,會替我的生活帶來很多不快,我這個人頂自私,頂會為自己設想,所以不想追求她。」

  「可是犀家可以幫你做事業。」媽媽說。

  「媽媽,創業發財完全靠一個人的性格與毅力,老子有錢都未必有用,別說是岳父。我要是有那個興趣,自然可以白手興家,否則我樂得自由自在做小職員。一個人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每樣事都要付出代價,各人的志向是不一樣的,媽媽,我一輩子也發不了財。」

  「既然發不了財,就不必與犀家發生關係。」媽媽說。

  我笑,「媽媽真勢利,如果我愛上了黛茜,又怎麼說法?」

  「你愛上她沒有?」

  「很難說,現代青年的感情是可以控制的,」我笑,「一切符合科學。」

  「你當心日久生情,失去控制。」母親作結論。

  我哈哈的笑,心中有點苦澀。

  這樣的感情,一直繼續到第三年級,才有一個很大的轉變。

  黛茜的表哥從蘇黎世回來了。

  他是腦科醫生,長得像電影明星,臉上帶一種貴族的、冷峻的、書卷氣的味道,他整個人無瑕可擊。

  黛茜對我說:「他們都說我與表哥是一對。」太坦白了。

  我反對,「才不是!」

  「為什麼不是?」黛茜詫異問。

  「他是冷型的,你是暖性的。」我分辯。

  「是嗎?」黛茜像是存心跟我鬥嘴,「難道他到冬季要多穿幾件衣服不成?」

  「別叉開去,」我說:「你明明知道我指什麼?」

  「你不贊成我們在一起?」她傻呼呼的問。

  「他那麼精明能幹,你怎麼是他對手,」我很焦急,「你看你,什麼事都不懂!」

  「他不會欺侮我。」黛茜很有信心。

  我像是被人從喉嚨里硬塞了一塊鉛下肚子似的,說不出地難過,唇焦舌爛的感覺。

  心中又氣苦,我站起來,「我走了!」

  「我們在上課,你走到哪裡去?」她問。

  「走到前一排去坐。」我氣憤的說。

  她笑。

  女孩子永遠是殘酷的。

  我一輩子不要跟她們戀愛。

  我已經決定了。

  我足足一個星期沒有睬黛茜。

  可是我老著見她,她表哥天天來接她放學,她殷殷的拉著我介紹,我又不好不理他們。

  只得勉強的打招呼,說「你好嗎?」握手。

  心中氣得要死。

  她那表哥又挑不出有半點錯,我回了家沒處泄憤,便對著母親嚷:「萬惡的金錢!萬惡的金錢!」

  「瘋子!」母親笑罵。

  「你如果真愛她,便去追求她。」老嫣子說:「在家跳踏,算是哪一門子的好漢。」

  「我不追千金小姐。」我說:「我不是趨炎附勢的人。」

  「你這個人倒是怪怪的,一點不肯吃虧。」媽媽說。

  「她肯住我們這裡嗎?她肯穿我們穿的衣服嗎?她肯嗎?她老子有的是錢,可以供應她舒適的生活,我豈不是變成招郎入舍?」

  母親冷笑,「聽你的話,你肯入舍,人家未必招你,你這麼快就害怕幹什麼?臭美。」

  我狂叫一聲,「我不要聽,我不要聽!」

  我失眠了。

  但是我仍然不肯向權勢低頭。

  結果,黛茜表哥回蘇黎世去了。

  過了三天,我忍不住問黛茜——「就那樣?」

  黛茜說:「我都不知道這幾天發生了什麼事!你那青春期呢,已經過了,更年期呢,又沒到,行動為什麼這麼古怪?」

  「就那樣?」我問:「什麼也沒有發生?我尋遍了報紙,都不見你們訂婚的消息。」

  「誰說要訂婚?!」黛茜愕然。

  「他們不是說你們看上去正是一對嗎?」我怪聲怪氣的說。

  黛茜把書重重的在我桌上一摔,「我那麼多同學,如果人人像你這麼滑稽,我可受不了。」她捧起書轉頭就走。

  之後她看見我實行冷淡起來。

  甚至有一次,她聽見遠足隊中有我,馬上拒絕參加,因為「那個人陰陽怪氣的」。那個人自然指我。

  我幾乎被氣得昏過去。

  我仿佛與她疏遠了,事實上也沒有怎麼與她接近過。

  學校里的規矩是分系不分派,我與黛茜如此「勢不兩立」,引起很大的話柄。

  這些日子以來,我生活一直不愉快,腦子裡似少了一根筋似的。

  媽媽說:「你何苦跟自己作對,你明明是喜歡她的。」

  跟自己作對。

  我問我心:到底怎麼想法?

  我承認我喜歡她,可是我不敢追求她,怕碰釘子,為了怕受傷害,我徹底地保護自己。

  我不願把她的影子種入心房。愛人是很痛苦的,萬一她不愛我,我就慘遇落十八層地獄。我們相愛的機會甚微,她是千金小姐,我是窮小子。

  我希望我從來未曾認識過她。

  兩個不相配的人在一起,能夠有什麼好結局?

  只是為了她有錢。

  同學有為我們講和的,我嘴強,「我無所謂。」我說。

  她說:「我也無所謂,男人那么小器,真是奇怪。」她又加了幾句,「人家說學生時期應最愉快,可是學校里也有黑羊,我為什麼要跟這種人生氣別瞄頭?我根本就不稀罕,我才不跟這個圈子的人爭!」

  我覺得她這幾句話說得太勢利。

  黛茜明顯的指出,她讀書是為讀書,不如我們,是為了得到一張文憑以及將來更好的工作。

  我們之間的隙痕更深。無從解釋,黛茜若是一貫刻薄成性的人,我反而不生氣,但是她一直客客氣氣,和藹可親,忽然對我這樣,更覺得她對我有成見。

  這種種不和並沒有影響我的功課,只不過比從前沉默得多,先一陣子說得太多,現在凡事看淡了,只管努力做份內的事,像機械人一般,喜怒不形於色,小心翼翼。

  聖誕節的時候開舞會,我並沒有報名,也不知道該帶誰出席。

  如果黛茜可以,我願意邀請黛茜。她是我唯一想邀請的女伴。

  不過廿四號一大群同學把我拉到舞會之中,人們是善忘的,他們已忘了我與黛茜不和的事。除了當事人之外,誰也不記得。

  黛茜穿了一件黑絲絨的露胸晚服,她的男伴並不是學校里的人,我們都不認得,想必又是什麼地方的鬼博士,律師,醫生之類。

  黛茜仍然那麼美貌可親。

  我忽然開始喝氈湯力,喝了很多,因為是空肚子,是以很快頭暈暈的,渾身脫力。

  難怪人家要喝酒,的確有一定的效果,我心中的不快頓時減了一半。

  但見舞池中人影婆娑,衣香鬢影,我深深嘆口氣。

  同學上前來與我攀談。

  我們談到前途問題。

  「眼看就畢業了,」一個說:「其實,我們的前途不一定樂觀,目前人浮於事,多少美國回來的學士碩士都只拿三千元一個月。」

  另一個說:「大不了去教書。」

  「教書才二千多,還是私校,官立學校沒位子。」

  「做一輩子也不出頭。」

  「去考政府工作吧。」

  「即使願意做,政府機構中的人沒有氣質,還不是你爭我奪的,而且缺乏上進,組織毫無條理,進了那個彀,出來就遲了。」

  「全社會的機構都是這個模子,除非你一輩子不踏進社會,除非個個是犀黛茜,否則失望是遲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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