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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一次客觀地打量自己的母親。她的臉蛋似李麗華?不,時髦得多了。下巴尖尖的,覺得她更似陳思思。

  真的,怎麼話說母親老呢。只因兩個兒子都長大成人,所以才有種她已近晚年的感覺。

  媽媽說:「瞪著我幹什麼?不認得我?」

  大哥說:「叫她去做一點默小事,他鄧沒份好。一

  又在媽媽面前損我,太沒有意思。

  我說:「媽媽,最好你自己去還給他。」

  媽媽說:「我自己去?我能去的話早就去了,還用求你?」

  我忍不住,「為什麼不去?何必理會旁人說些什麼?你聽鶴齡的話?他懂得什麼?」

  媽媽轉向鶴齡,蒼白的看看大兒子。

  大哥無奈的說:「忻家的大女兒什麼都同他說了。」

  「沒有什麼都說。」我說,「我只知道母親與忻老先生以前是朋友。」

  母親不出聲,背著我們,對著窗門。

  鶴齡狠狠的瞪著我,象是怪我不該對母親說這裡大逆不道的話。

  我聳聳肩,「那封信在大哥處,我想休息一會兒。」

  我回自己房間。

  隔很久母親來找我。

  她坐在我床頭,很久不出聲,我原以為她要同我商量什麼,見她不出聲,也不好意思。

  我只好自言自語的說:「一個人,千萬不要為別人活。」

  母親不響。

  我又說:「無論那個人的身份是什麼,總得有自己的生活。」

  母親面色有顯著的改善。

  「現在兒女大了,還擔心什麼?覺得應當怎麼做就怎麼做,」我並沒有看看她說這些話,「更不應有什麼顧忌。」

  又隔很久,母親細細聲問:「那位忻小姐,說過什麼話?」

  「她說她父親很想念以前的朋友。」

  「他身子還好嗎?」

  「很好。」

  「為什麼分家?」

  「不知道,據說退休了,就提前履行遺囑里的條文。」

  「啊。」母親此刻彷徨得象個小孩子。

  「信封里是什麼?」輪到我問。

  「是一份屋契。」媽媽說:「只要在上面簽個名字,就歸在我名下。」

  我略為詫異,「為什麼送你屋子?」

  「因為我小時候曾經指著那座屋子說過,希望將來以那樣的房子為家。」母親終於告訴我。

  我聽著都覺得盪氣迴腸,「是幾多年之前的事了?媽媽說給我聽,怎麼你一句話人家可以記住那麼久?」

  「約三十年了。那年我二十歲。」

  「媽媽,夫復何求。」我很激動。

  「我生兩個孩子,你大哥象你爸爸,你就象我。」母親微笑,「鶴齡較為現實。」

  「如果有人記得他偶而的一句玩話達三十年之久,相信他也會飄飄然。」我不以為然。

  「不過,過去的事是過去的事,」媽媽說:「你別向人提起。」

  「媽媽,我看你再在此地也是無聊,不如到香港去一趟。」

  她緩緩搖頭,「老太婆了,不能耍花樣了。」

  我取過鏡子擱她面前,「你看看你自己,是不是七老八十。」

  「你這孩子,跟你哥哥的想法剛相反。」

  「哥哥這人十分拘泥不化。」

  「彭年,你太時髦了。」老媽拍拍我肩膀笑。

  我,不,忻家的人才時髦呢。

  她走開以後,我墮入沉思中,思潮飄到十萬八千里以外,很遠很遠的地方去,足足三十年前。

  那時還沒有女強人,還沒有電視機,還沒有這麼多離婚案,是的,只差三十年,恍如隔世,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

  我看到我自己的母親,二八年華,已經是個美人胚子,穿洋裝熨頭髮,學著外國女明星嘉莉絲姬莉的模式,然而享受不到外國女子擁有的自由,某一個範圍內,她要服從父母。

  她可以認識朋友,但不能自選對象,未來夫婿必須是家庭認可的人才。而家裡認為忻jú泉不夠資格。

  她嫁給父親那一天,正是英女皇伊利沙伯二世加冕的日子。

  一切並不是那麼遙遠,但不知為什麼,當下一代成長為人,她就升職成為老人家,如神主牌般被兒子供奉著,高高在上,不能再有其它的指望。

  才四十九歲的人。

  為什麼她不能有個好朋友,同他約會,談及過去未來,甚至重溫一下舊夢?

  母親甚至還沒有白頭髮。

  我幾乎要自床上起來上高呼「吃人的禮教,滾蛋。」

  即使沒有與忻齊家相處這兩日一夜,我亦會這麼想。

  可惡的大哥。

  我用雙臂枕在腦後,繼續運用我的想像力。

  母親在什麼地方認得忻jú泉?

  是不是一個家庭舞會?

  在那個時候,香港的車牌還是HH字頭。夜總會有麗池,飯店有高羅士打,百貨公司有惠羅。

  母親大概用蜜絲佛陀化妝品、蔻丹指甲油。你別說,那時有那時的潮流,那時的名牌。

  忻jú泉比她大多少?

  那時候他經濟大概已經獨立,不過收入實在有限,但他有一顆熾熱的心,一直為這個叫惠印林的女子燃燒了三十年,真了不起。

  他們有沒有在半山那間舊茶居吃過咖啡?

  有沒有散步去看薄扶林水塘?

  還有淺水灣,他們可有於夏季在該處海浴?那時又流行什麼樣的泳衣?

  我記得在電影畫報上看過當年的影后們的泳裝照片,都是一件頭的,象短褲加背心,密密實實,一個個都站在海灘的一塊凸出的岩石上,照相機角度下向上,好拍得雙腿修長點。

  並不是一百年前的歷史陳跡呢。在深夜,電視台播放的舊片子裡時時有三十年前的打扮出現。

  忻jú泉長得如何?他英俊嗎,他高大嗎,他大方嗎。

  一切都不重要,至重要的是他愛她。

  我沉醉在三十年前的一段愛情里。

  要我們這一代的人把初戀情人深深放心中,根本是沒有可能的一件事。咱們已經忘記戀愛,咱們天字第一號口訣是生存,我惆悵的想,時代是真的變了。

  老人家無論撫摸一張椅子,一件女服,都會說,「現在哪裡還有這樣的手工。」

  何止手工,現在最粗糙的是人的感情。

  母親到底愛父親多點還是忻jú泉多些?

  我不敢問。

  大哥向我提出嚴重的警告:「你若鼓勵母親去見姓忻的人,你就不配做父親的兒子。」

  這兩件事跟我來說,一點關連都沒有。

  就在一個晚上,電話鈴響了,找母親。

  她以為是朋友,拾起話筒,手便顫動,聲音不復平靜,雖沒有提到對方的名字,我們也知這不是個平常人。

  掛了電話她說:「是忻jú泉,他說如果我不反對,三十日後,那層房子就歸我所有。」

  「不行不行!」大哥說:「你一定要去還他。叫彭年回香港去走一趟。」

  我問:「他怎麼知道我們的電話,怎麼找了來?」

  大哥罵:「笨蛋,現在有國際直通你都不知道?他有財有勢,什麼辦不到?」

  我說:「如果他要憑財勢,犯不著找母親,外頭有許多十多廿歲的女孩子都來不及要跟他呢。」

  大哥冷笑連連「你幸虧是個男人,你要是個女人,怕不就是你要跟他。」

  「這簡直是潑婦罵街。」我說:「你為什麼努力反對此事?說,你真的那麼怕失去母親?」

  「好好好,別吵了。」母親忍無可忍。

  我與大哥住嘴。他轉身出去,剩下我與母親相對。

  「你怕什麼?」我問母親。

  她牽動嘴角,淡淡而蒼涼的笑,「我恐怕我已經老了。」

  「不怕,他比你更老。」

  「但是男人老來很英浚,而女人…我不願破壞他對我的好印象。」她說。

  「媽媽,你的虛榮心同少女一樣。」女人永遠不會變。

  「你替我到香港把房契還給他。」她終於說。

  「讓他想念你一輩子?」我笑問。

  「是。」母親大膽而直率的說。

  「去你的。」我說。

  「彭年,你越來越無禮了。」

  「媽媽,你愛爸爸吧。」

  「自然,」她說:「我們並不是盲婚的。當年我沒有選擇忻jú泉,自有我的道理,他太花梢,那你父親的人品,合真是一等一的可靠。」

  我聆聽她。

  母親說:「我很知道折jú泉為人,他只不過要看看第一個女朋友現在變得怎麼樣別忘記他已成為一個城市的苜富,他有能力把一生中的女友都聚集在一起開派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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