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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晚上,正逢百樂門夜總會裡一場豪華夜宴。

  桂花坊包廂里,正是觥籌交錯、衣香鬢影的熱鬧時分。左震剛剛敬了一圈,走到沙發旁邊一靠,向英東正好也在這邊,想起昨天的事,向左震道:「那個被打傷的姑娘叫榮錦繡,是明珠的妹妹。只是,明珠不肯認她。」

  左震微微挑眉,有絲徵詢之色。

  向英東把大概情形向左震重述了一遍:「……就是這樣。看不出明珠的身世這麼淒涼。說起來,榮錦繡也怪可憐的,差一點連命也丟了。」

  透明的高腳酒杯,在左震手上緩緩地轉動。

  「也還算懂事。」這是左震的評價,「至少沒有哭天搶地,或者死乞白賴。」被趕到街上受盡欺凌,差點沒命,居然還能這樣不卑不亢,甚至都不埋怨明珠,這丫頭並不惹人厭。

  「你打算拿她怎麼辦?」向英東把燙手山芋扔回給左震,「從街上揀回個麻煩往我那兒一扔,就沒你什麼事了?總不能讓她繼續在外邊遊蕩吧。」

  左震好整以暇,一派悠閒。「看她自己什麼意思再說。看在明珠的面子上,總不好再扔她出去送死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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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後。

  錦繡臉上的青腫和淤痕,經過細心的調養,已經消退了大半,只是左腳扭傷得比較嚴重,走路不方便,還要拄著一支單拐。

  向英東來的時候,錦繡正在屋裡練習走動。

  「已經等不及下床了。」向英東在門口叫住她,「嫌悶嗎?」

  「英少!」錦繡一陣驚喜,急忙回身。「你來了!」這些天來,向英東總共來過三次,其實也不過隨便說幾句話就走了。但每一次見到他,錦繡就充滿了喜悅。而他不在,日子裡竟充滿了淡淡的期待。

  錦繡也不是白痴。長到這麼大,這樣想著念著一個人,為他心跳激動,傻子也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是的,她喜歡他。他說話的語氣聲音,她記得出奇清楚;他的神色表情,也被她一遍一遍回味;甚至於對著空氣,模仿他那種帶著浪蕩邪氣的笑,連他抽過的菸蒂,她也小心地從菸灰缸中撿出來細心收藏。

  她知道不可能得到他。他天生就是引得所有女人為他動心的那種男人。但一切就好像中了邪,著了魔,失去理性。向英東是什麼身份,她並不十分明了,可是他氣質尊貴,出手大方,生活細節處處講究,而且手底下一大群人為他做事,沒有一個人的態度敢不畢恭畢敬——這一切都說明,他是個很有身份、很有地位的人。他不在錦繡所熟悉的那個世界裡。

  可是,當她從昏迷中甦醒,看見他的那一刻起,她就記住了這張臉。明知不應該,但並不為了占有,只是想親近他多一點,哪怕博得他一個讚許的眼神,她也值得振奮。

  這一次,向英東並不是一個人來的。

  他身邊的那個男人,俊挺溫文,錦繡十分眼熟,依稀記得是在殷宅前面見過的。他隨便站在那裡,有點矜貴、有點冷淡,是誰呢?

  「我是左震,震動的震。」他這樣說,「我們見過面。」

  「哦,」錦繡有點迷惑,「您是——英少的朋友吧?」

  左震微微一笑,「不錯。」

  他打量著錦繡。此刻正是傍晚,錦繡背光而立,斜陽金黃溫暖的光,為她的輪廓鑲了淡淡一道金邊。今天她的氣色顯然好多了,穿件雪白薄呢子旗袍,一對美麗的烏黑長辮垂在胸前,吃力地拄著單拐,也許是累了,額角微微見汗,臉色紅暈。

  和明珠一樣,也是一雙美麗晶瑩的眼睛、寶光幽黑,有點迷惘的樣子,比明珠少了三分風情,多了一絲溫柔。

  大概因為純淨的緣故,像張白紙。比較起來,和明珠的魅力還差得遠——明珠的一顰一笑、一抬眼一低頭,都是風情萬種的,如同煙霧一般的迷媚,所以才那樣地令人驚艷。

  「都坐下說話。」向英東叫蘭嬸沏茶來,「站著看什麼?又不是沒見過。」

  錦繡赧然一笑,收起拐杖,摸到靠近身邊的椅子上坐下:「真不好意思,這隻腳好得太慢了,害得英少要三天兩頭來看望。」

  「已經算不錯了,」向英東不以為然,「開始連手指頭都抬不起來。估計再有個十天八天,就可以完全恢復。」

  左震啜了一口熱茶,「榮小姐這樣心急,是不是還有什麼事情沒辦完?」

  錦繡搖頭,「我剛到上海,人生地不熟,哪有什麼事情要辦。可是,趕快好起來,可以早些出去找點事情做。現在每天呆在這裡,實在不安心。」

  「你想——找事情做?」向英東看了一眼左震,這倒有點稀奇,「什麼樣的工作比較適合你?」

  錦繡臉紅了:「現在我還不清楚,也許,你們對上海比較熟悉,可以給我一點意見。」

  「這樣說吧,你會些什麼?」向英東蹺起腿來,「比方說算盤,會帳,英文,或者彈鋼琴之類?」

  錦繡睜大了眼睛:「彈……彈鋼琴?那個,那個洋譜完全不通中國音律,我哪懂。」

  她什麼都不會,還想出去賺錢?

  向英東失聲笑了起來,連一向不動聲色的左震也忍不住多了一絲略帶嘲諷的笑意:「這樣就有點困難了,」

  錦繡被他這絲嘲諷之意激紅了臉:「難道去工廠做工也要說英文、會算帳、彈一手好鋼琴?我有手有腳,就可以幹活。」

  左震淡淡睨了一眼她放在膝頭的一雙小手,十指纖細,雪白細膩,哪像是一雙干慣活的手?「那麼你打算做什麼工呢?你會繅絲還是織布?大工廠里那些機器,你是不是也懂一點?」左震不再看她,「先不提你做工賺回來的錢夠不夠租屋吃飯,只怕老闆一見你這雙手,也不肯雇用你吧。」真是個天真的丫頭,都像她想的那樣光明順利,這世界上就不會每天發生著那麼多悲慘黑暗的事情。能活到今天,算她命大。

  錦繡怔了半晌,不禁泄氣,但嘴上卻不肯認輸地仍然強辯:「可是……我學過繡花、編織,還上過幾年學,以前在學校文藝社裡也學過唱歌,對了,我還會吹簫,從五歲起我就開始學吹簫了……」她越說聲音越小,心裡十分懊惱。這些鄉下土包子的過時把戲,花拳繡腿的招數,放在家裡自娛娛人,倒也罷了,出來混飯吃,尤其是在五光十色洋派十足的上海,管什麼用?

  左震望著她,看她小小的一顆白牙懊惱地緊咬著下唇,彷徨、迷茫、羞惱都在那雙明眸里,還不肯服輸地瞪著他辯白,表面的倔強,心裡的慌張,一絲也瞞不過他的眼睛。

  不知怎的,他竟有一點心軟了。

  向英東笑吟吟地在一邊等著看左震的笑話。都說他辦法多,這回可沾上麻煩了吧?榮錦繡是明珠的妹妹,不管明珠認也好,不認也好,她和外面的女人不一樣。推出去固然不好,養起來似乎又更加不妥——包她十個八個榮錦繡也不是包不起,問題是,明珠那裡怎麼交待?你妹妹被我從街上撿了來,所以就乾脆上了她?況且,錦繡這樣的小丫頭,半點不解風情,連怎麼服侍男人都搞不懂,根本不合胃口。

  「你先養好傷再說吧。」左震道,「到時候我自有安排。」

  這隻滑頭的老狐狸!向英東暗暗笑罵,四兩撥千斤,原封不動推回來——到時候,到什麼時候?偏偏錦繡那笨女人還一臉感激。察顏觀色、審時度勢的功夫,她連明珠的一成也沒學到手,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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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慾暮,黃昏時分。

  瑟瑟秋意,因為陰沉欲雨的天色而更形寒冷。一下午都是陰著天,到了傍晚烏雲更濃,只是雨遲遲沒有落下來。路上來往的車和人都那麼匆忙,這種時候,誰還不急著回家,盼著用熱騰騰的飯菜、明亮的燈光、家人的笑語,來洗脫一天奔忙在外的疲憊?

  錦繡急急走在路上。上海的路太複雜,她又完全陌生,是拿了地圖又一路打聽,才找到那所華英小學的。報紙上登了他們招聘教員的廣告,看上去條件也並不十分苛刻。但去了之後才知道,從來沒有教書經驗,只念過普普通通幾年書,而且連個保人都沒有,想當教員,那簡直是異想天開。

  從華英小學的路口拐出來,錦繡沮喪得抬不起頭來。一整天的興奮和希望全都成了泡影。一直走過了好幾條街口,錦繡才赫然發覺——走錯了路!趕緊往回走,卻越轉越胡塗,眼前是一片車水馬龍、高樓大廈,來時的路在哪裡?

  身上一分錢也沒有,偶爾有拉黃包車的車夫見她站在路邊,東張西望,就過來兜搭生意,她只敢拚命搖頭,哪裡還付得出車錢啊?

  空氣潮漉漉的,寒氣襲人。

  錦繡身上還穿著那件薄呢子旗袍,是蘭嬸臨時去張羅的,在屋裡不覺得怎樣,出來一走,才發現太單薄了,腿上手上都冰涼地爬滿雞皮疙瘩。最擔心的是怕下雨,天色晚了,得趕緊回獅子林去。也沒打個招呼就偷跑出來找工作,不知道英少今天會不會去那邊看她?這兩天他大概比較忙,一直沒見著人影。

  扭傷的左腳雖然已經好多了,可以不用拐杖,但走路久了,還是隱隱作痛,像灌了鉛似的。而這路縱橫交錯,人多馬亂擾擾攘攘的,錦繡已經是頭大如斗,不辨東西。

  雨終於落了下來。開始還算細小,後來漸漸轉急,錦繡的頭髮和肩膀已經淋濕,還到處東一頭西一頭地亂撞,眼見衣服已經禁不住再濕,只好跑到近前的望海樓教堂的大門下面躲雨。

  誰知道,這雨非但沒有停歇的意思,反而愈來愈大了似的。錦繡焦急得團團亂轉,幾次三番想衝出去,又打住了步子——不認得路,衝到雨里去有什麼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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