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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這個樣子的珠子我已經有好幾條了,不再要了。」很不耐煩地叫他們帶回去。

  他陪笑,「我倒忘了,挑別的款式吧,好不好?」

  我笑,「都有了都有了,這種東西,若一件半件也無,做人沒意思,可是買了數年,也已經到飽和,夠戴就算數,不必多花錢。」

  「那麼你為什麼煩?」他問。

  我沒有回答。

  照說我生活尚有什麼遺憾呢?可是那日我的跑車經過戲院門,看到「月宮寶盒」的GG招牌,就想:如果有人陪我看這套影片,再到小館子去吃潮州菜,那才是高興呢。

  林工作非常的忙,他的醫德好,在病人眼中有起死回生之能,漸漸他忙也是為了責任,不再是為了錢,沒有休假的機會。

  有病人跑了來哭上半天,求他去動手術的。他跑來求我,我只好嘆口氣說:「好吧,我們取消假期。」

  六年來我與他都沒有空去渡蜜月,現在如果我不起床陪他吃早餐,就簡直見不到他。

  以前我到他診所去找他,現在也不去了。

  一到診所,十多個護士都畢恭畢敬的對牢我喊「林太太」,受不了。

  我仍然想去看月宮寶盒,要求非常低,但對我來說,是一項奢望。

  剛結婚的時候,林醫生頗為擔心我,他嘗笑說:「我比你大廿年,你要是跟那些蓬頭垢面的藝術家跑了,我的心臟馬上會出毛病。」

  我只好笑。

  後來他放心了,因為我不是那樣的人。

  那種穿件髒衣服,留小鬍髭的藝術家,並不放在我眼內。

  日子過去,漸漸我變得非常孤僻與寂寞,所有出風頭的場合都不想再出現,林醫生自然更樂得在家休息。

  我也不再購置新衣服,老是那堆毛衣牛仔褲,頭髮長了就梳一條粗辮子,畫畫的時候身上縛一條圍裙,並且想搬到外頭去住,過種比較單純的生活。

  我也在海灘游泳,我喜歡棕色的皮膚,林醫生不喜歡,他不止一次說過:「好好雪白的一個人,曬得黑鬼似,髒相。」我總是陪笑,可是還是年年照曬不誤。

  他有一隻船,從不出海,除非是孩子們自美國回來,才用得著。

  「孩子們」是年年回來的,不外是怕父親老胡塗了,把所有的家產全花在繼母身上,可是漸漸他們也很放心,因每次回來,都看見我一身破爛,對林醫生的事業不問不聞,久了他們也曉得不是假裝,於是不那麼仇視我,也不急著拍我馬屁,我們相處得很好。

  那天林醫生跟我說:「他們又要回來了,你讓司機去接吧。」

  不知為什麼,今年我特別煩躁,當時就說:「你自己吩咐司機吧。」

  他們到埠的時候,我出去與幾個朋友談畫展的事,回來只見到一屋的人,都與我打招呼,我也看不清楚,站在林醫生身後使勁的笑。

  忽然有一個人說:「我不是的,林太太,我只是他們的朋友,姓趙。」

  大家哈哈的笑。

  我向他點點頭,「趙少爺,不必客氣,當自己家一樣就好。」

  屋子裡忽然多了近十個人,鬧得天翻地覆,我一貫是不理的,照常生活,人多了林醫生就開心,我不得不承認他是老了。

  一日我自外回家,揚聲問:「有沒有人跟我去釣魚?」

  桌球室里只有姓趙那個年輕人,我向他笑一笑,他也笑。

  「他們都坐船去了。」他說。

  「你呢?」我問。

  「我玩得累死了。」他坐下來。

  我完全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於是笑。

  他是一個英俊的男孩子,標準美國大學生模樣,精神、壯健,富幽默感。

  「香港真是一個美麗的地方。」他說。

  「你的意思是,林家的人出入的都是美麗的地方。」我說。

  他也很明白,「那當然是,在香港,不需要很多的錢,就可以過得很好。」

  「你在念什麼?」

  「醫科學生。」

  「上帝。」我笑說!「我們這間屋子裡的醫生比診所還多。」

  他說:「你是畫家?」

  我說:「不敢當。」

  我伸伸懶腰,拿了一隻水果吃。

  他站起來,「是不是找人釣魚?」

  我猶疑一下,此刻拒絕他太著痕跡,於是我點點頭。

  他很敏感,揚起一條眉,「不要緊吧。」

  「自然不要緊。」我說。

  我們兩人走到海邊坐下,太陽很厲害,我架上糙帽,放下魚鉤。

  「真靜,」他說:「可以躺在這裡一輩子。」

  我點點頭。

  他凝視我,我微笑,我雖然三十多了,可是一向沒失去自信,並不在乎年輕男人朝我看與不看。

  他忽然問:「你怎麼會嫁給休醫生的?」

  我聽了很詫異,把頭轉向他:「為什麼不能嫁給他?他是一個有學問有資格的人。」

  趙說:「但是他年紀很大了。」

  「他只比我大十五年。」我說:「我也很老了。」

  「你有三十五歲?」他驚奇。

  「不,」我生氣,現在的年輕人真是的,「我只有十六歲,我嫁這個老頭子完全是為了錢。」

  他說:「你生氣了。」

  「你們是這樣殘酷,」我說:「完全不接受老一輩的優點。」

  他不敢再出聲。

  我再加一句,「而且想到什麼說什麼,太沒有禮貌。」我丟下魚竿,走掉了。

  那一夜我拒絕與他們吃飯,這種年青人,跑到人家家來侮辱人!

  我問林醫生:「他們幾時走?」

  林說,「你怎麼了,好像很不高興。」

  「吵死了。」我說。

  「真孩子氣,往年你是很高興的。」

  「那姓趙的是什麼人?」

  「趙船王的獨生子,不知為什麼,自己家不住,混到我們家來,」他笑,「想是愛熱鬧。」

  「沒家教。」我說。

  「怎麼得罪了你?」林忽然緊張起來。

  「沒有。」我猶疑一下。

  他拍拍我背,「明天孩子們請你吃飯,打扮打扮。」

  我笑,「我是否穿得實在太破了?」

  「你是藝術家。」他直笑。

  我是愛他的,他對我無微不至,關懷有加,這就是愛,還想怎麼樣呢?只有這種愛是長春不老的。

  「林醫生,」我叫他,家中人連小毛頭在內,都叫他林醫生,連子女們與我都不例外,「讓我們放一段假去跳舞、旅行、游泳,你想想,我們多久沒好好的玩了?」我懇求的說。

  他很為難,「我要到日內瓦國家醫院去開會。」

  我嘆口氣。

  「我到這個世界上來,」他搔搔頭,「不是來玩的,不知為什麼,竟有那麼多的工作要做,你要體諒我。」

  我低下頭,「我明白,世事沒有十全十美,擁有你這樣的丈夫,就一定有所犧牲。」

  「對不起。」

  「別提了,我要到峇里去找一點題材,咱們分道揚鑣。」我苦笑。

  沒想到世界那么小,一下飛機,才踏進峇里希爾頓,就在大堂看見姓趙的那個小子。

  我沒法子不跟他打招呼,幸虧我有一大幫朋友,臨時避開了他。

  當天晚上,他的電話接到我房間來,他一開口便說:「對不起,林太太,我向你道歉。」

  我問:「道什麼歉?過去的事算了。」

  「請你吃飯,行不行?」他問:「不要推辭我,你總要吃飯的。」他言辭很懇切。

  我說:「今天我租了吉甫車,預備到幾個村落中去做速寫,到深夜才回來,沒有空吃飯,我會帶乾糧與水,我不是渡假來的。」

  「希望你被獵頭族吃掉!」他詛咒我。

  我哈哈笑起來,「你要不要參加,土人性情很好,他們會得說一點英文,你不會失望,他們廟宇中的木雕值得觀賞。」

  他大喜,「你邀請我?」

  「明天早上六點正,在酒店大堂等,我現在要準備工具,並且要早睡。」

  第二天我五點半就下樓吃早餐。天氣非常的好,太陽剛自東方升起,空氣干慡而溫暖,花園裡各色大紅花在點頭,峇里確還是人間仙境。

  我喝完咖啡到路邊伸個懶腰,看看手錶,六時正。

  「林太太。」

  我轉頭,趙站在我身後。

  我向他點點頭,「早。」

  「走吧。」他說。

  「吃過東西了?」我問。

  「吃過,並且帶了一些水果與礦泉水。」

  我讚許的點點頭。

  這時候酒店的司機把一輛小小的吉甫車開到我面前,我與他上車。

  他的表情像是要說:我以為你只會開摩根跑車。於是我笑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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