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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慕容紙驚醒之時,眼前是前所未見的竹質頂閣。

  房梁不是聽雪宮的雕樑畫棟,而是整整相對的竹竿架成的圓形頂,纏繞著五顏六色的絲線,充滿了異域風情。

  繼而他愕然發現自己竟穿著白色的中衣,浸在一方紅色的池水中。那水中的藥香他十分熟悉,是紅藥池味道。

  可這分明不是聽雪宮的紅藥池,亦不是楓葉山莊的那一方。這裡,這裡究竟是……

  “師父,師父你終於醒了!”

  夜璞推門而入,四目相對滿眼的喜色。他的打扮很是怪異――頭髮散開批下,額上綁著編織繁雜的青藤繩子,臉上塗著兩道綠色的泥,衣著對襟而開,麻料編制粗獷,下面則穿著綁著到膝的褲子,褲子之下居然是一雙糙鞋?

  “師父莫怪,這便是咱們土族的衣服。”

  “土族?”

  夜璞點了點頭:“師父如今,是在南疆重華澤境的土族村中。”

  慕容紙愣了一愣,心說我、我不是該在漢南城的英王府中麼?如何轉眼之間,就到了南疆來?

  腦中繼而閃過周身縞素的寧王,還有謝律那四分五裂的身體。一會兒在英王府的黑漆棺中,一會兒又在夢境的屍山血海。慕容紙身子微微發抖,瞳孔緊縮,只覺得那一切恍若隔世,完完全全不真實。

  “我……我要帶他走。”

  冰冷席捲四肢,他佝僂起身子,喃喃道:“帶他走,我得帶他走。”

  “還有……還有昭昭,還有昭昭也是我的!我要把他帶回來,不能讓他留在寧王府里――”

  從那紅藥池中踉蹌起身,慕容紙一身濕漉漉直直向外走。夜璞攔他不得,竹門之外,陽光異常刺眼,慕容紙只覺得眼前一陣徐晃的明光,待靜下來,只覺得天旋地轉。

  周遭的一切,全都不認得。

  遮天鬱鬱蔥蔥的高樹古木,高高的綁著彩帶的吊腳竹樓,和夜璞裝束相似、用驚疑的目光看著他的人們,全然聽不懂的異族語言……

  “師父,師父!”

  後退一步,卻抵在夜璞的胸膛上。身後青年握住了他的雙肩:“師父切莫多想,昏迷了十多日之久,身子還未痊癒,該多修養才是。”

  “可是、可是……”

  “昭昭雖還在寧王手中,可師父不要擔心。夜璞發誓,過不了多久,一定將那孩子完好帶回師父身邊。至於鎮遠將軍……既已入土為安了,師父還是早日忘了他吧。”

  “……”入土為安?慕容紙緩緩搖了搖頭。

  怎麼能……怎麼能讓他就那樣入土為安?那豈不是太便宜了他?

  曾經說過的,既然生不願意同我在一起,那麼死後,便叫他寸步不離。看他還能往哪裡逃,看他還能往哪裡去――!

  我不會就這麼放過你。

  謝律,你別以為我會放過你。

  “父……師父!”

  “師父――!”

  刺眼的日光,陡然再度灼痛了雙眼。慕容紙恍恍惚惚,一隻手覆在他疼痛的眼上,周身環繞的,是夜璞身上悠悠的藥香。

  “師父,您就……聽夜璞一句勸吧。”

  “莫要再執著於心了。不是說要忘了他的麼?他的心,既早不在師父這裡,師父又何必再空空記掛。總歸,那是別人的人,永遠也不會肯好好跟著師父的。”

  “而我,則是會一生一世陪著師父、照顧師父,寸步不離。”

  “……”

  “所以師父,您就安心留在南疆吧。有些話,夜璞過去不敢說,因為知道師父眼中只有那人,亦因為知道自己無能,保護不了師父。”

  “可如今,起碼在重華澤境,起碼在土族之中,有我在這,絕對沒有人敢欺負師父!”

  “他能給師父的,我都可以給您更好的;他不能給師父的,我也都會一一拿到師父面前。我會讓你忘了他的,師父,我不會逼你,我可以等。”

  感覺懷中的身體整個兒僵著,夜璞微微一笑,伏在慕容紙耳邊道:“師父啊,你可知道夜璞是花了多大的力氣……才帶您出了洛南城來了南疆的?”

  “並非夜璞不想順帶救回昭昭。只是師父還不知道吧,我們這才剛一走,頻迦城那邊已風雲驟變,成王與寧王撕破了臉,如今漢南、洛京、頻迦乃至整個雲盛州都已淪為戰場火海。只有我南疆這邊,尚是一片縹緲淨土。”

  “中原……已難再回去了,師父就留在這兒,安心好生將養。過往種種,就當是做了一場噩夢,忘了吧。”

  “忘了那個人。他陪師父的日子,不過區區幾年,可傷師父的心,卻有十餘年之久;夜璞能陪著師父的日子,是整個餘生,而且夜璞跟師父發誓,餘生絕對不再讓師父,有一絲一毫的傷心難過。”

  “師父,在這世上……一定沒人會比夜璞更知道珍惜您了。”

  第82章 沒什麼別人要上線了

  微風吹過窗台。慕容紙坐在窗側陰影之中,呆呆望著樓下一片碧綠。孔雀拖著長尾飛過樹梢,百鳥來朝,那是他在雪山從未見過的美景,在這美麗的重華澤境,卻好像比什麼都稀鬆平常。

  夜璞帶他去逛了村子。這村落很大,上百戶人家。各種各樣奇巧的吊腳竹樓,養著各色鳥雀、貓兒、靈狐,屋外曬著好多他沒見過的果子和作物,搗著形色奇異的藥糙,穿著五彩斑斕的糙衣麻服,唱著他聽不懂的歌兒。

  到了晚上,更是擺出盛大的篝火。男女老幼載歌載舞,讓他這種習慣了安靜、習慣了皚皚白雪之人,新奇得一瞬間都移不開眼。

  他曾記得,謝律跟他說過好多次,外面的江山很好。大漠孤煙,江南魚米,山川雄巒,郁樹蔥蔥。他說有朝一日,他要帶他去看。

  可他始終都沒能信守諾言。

  而讓他看到這一切的人,卻是那個總在他身邊安安靜靜的乖孩子。

  關於夜璞的感情,慕容紙那日聽他親口說了,至今仍不知該如何應對。

  說來,也算不得非常吃驚。只是他想不明白,像夜璞那樣好的孩子,為何會對他這種既笨又陳腐,亦無甚所長之人……

  更莫說,自己還年長他許多。

  夜璞如今的年紀,未必有當年謝律離去時大,自然該和當初的謝律一樣尚未見過這塵世的精彩,若是叫他見了,自己這樣……又怎能入眼?

  “公子,您又想什麼呢?嘿嘿,是在奇怪少爺今兒怎麼那麼晚都沒來看您嗎?”

  少女活潑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抱著衣服的叫鈴果的小侍女,以前是服侍夜璞姐姐的,夜璞說她機靈,便調她來服侍慕容紙。

  “放心啦!慕容公子這邊,可一貫是咱們少爺心中的重中之重!只不過呢,今兒一早少爺要去會花苗那邊會他們的首領,山高路遠,一早就出了村子啦,晚上才回來呢!少爺可吩咐鈴果兒千萬好生照顧公子,公子您瞧,這都是少爺給您留的上好的杏干和棗子,還有,少爺說您喜歡糖餅!公子您看!”

  小小的盤子裡,是六七塊小小的糖餅。這姑娘手巧,全做了一般大小,碼放得整整齊齊。慕容紙卻在那一瞬間陡然覺得礙眼。

  過去他常吃的,總是被某人弄得奇形怪狀心思百出,不然就是焦了一兩個角,從來、從來就不似這般……

  “鈴果兒第一次烤,自己先嘗了一個,覺得還不錯。公子也快嘗嘗鈴果兒的手藝吧!”

  一口咬下去,很甜,很蘇,無可挑剔。

  卻和過去常吃的,全然不是一個味兒。

  過去那種,再也吃不到了。

  “公子,不合您口味嗎……”

  “不,沒有。”

  口中乾澀,慕容紙卻硬是咽下了那糖餅。目中沉沉,心中則一團悶火憋著自己,心道從今往後,莫在想之前那味道罷。

  忘了吧,過往的一切。為什麼不忘?!

  那人已死了,也已被旁人埋了。所幸謝律不是女子,否則說不定被順帶立個“寧王妃之墓”的牌子都未可知。而他慕容紙是什麼?不過是別人人生中無足輕重的過客罷了,卻偏要一輩子自作多情下去麼?

  何必每每睜開眼睛,還總想著不該想的人。為了那短暫的歡愉,十年,乃至餘生,都要沉浸在痛楚之中、終日不得安生麼?

  他對我好的地方,分明旁人也能給我。

  而我,也想……也想能多少嘗到一點點踏實的甘甜。

  也想有人能寵著,有人能疼我,有人能真心實意地待我。

  也想不用再終日提心弔膽,不用再去猜身邊的人和我在一起,究竟是真心喜歡我,還是又在騙我。

  其實,只要忘了你,我就可以幸福吧?

  在這兒,夜璞對我很好,小鈴果兒對我很好,這整個村子的人都對我很好,沒有人怕我,甚至他們養的貓貓狗狗都願意親近我。雖然還不會說他們的話,但已經能聽得懂幾句了,還有夜璞和鈴果兒幫我做中間人同他們聊上幾句,所以、所以……

  謝律,我為何偏要記著你?

  是你負我在先。

  我又何必……又何必再念念不忘。

  ……

  “公子你看,這是少爺昨兒從水族拿來的白魚,是不是夠肥?公子好福氣,少爺每次出去,都給您帶好東西回來。您哪~究竟哪天晚上才肯叫少爺進屋啊?”

  “你、你在說什麼!”

  慕容紙臉上一紅,驚疑不定地望著面色如此的鈴果。

  其實除了這姑娘,他根本沒見過什麼別的女子,但讀過的書上倒是寫了很多姑娘家的事情。慕容紙知道女子本就是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平日裡見不到也正常。但書上不是更說,女子多嫻靜羞澀,她、她剛剛說的那是什麼?

  “有什麼不能說的,”鈴果兒卻眯眯笑道:“這兒可是南疆,怕什麼!又沒人會笑話你們。”

  “我與你們少主夜璞,不過是師徒情分,”

  “哎呀,這話騙騙旁人也就罷了,公子又何必誆鈴果呢!咱們少爺不是本族,一開始僅靠著替人診療多麼艱難才在族中站穩腳跟,如今掌管了族中事物,更是忙得沒日沒夜,卻還去哪兒都不忘惦記公子,對您的一番心思如何,我們大伙兒可都看著呢!”

  慕容紙臉上陡然一熱,心中慌了一會兒,卻忽覺鈴果剛才那話有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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