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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身份現已確認,屬於政治部馬龍特務班招募的特別警員,雖然他並未經過任何考試,他也從未在設在河內的法國殖民地警察學校上過課。他相信少校堅持這種說法,絕不僅僅是在替他考慮。

  在反覆多次的談話中(沒有人會把這稱為審訊),小薛堅決不肯改口的一點是,他事先從未獲悉過顧福廣將要搶劫跑馬總會裝甲運輸車的情報。實際上,在這個問題上他並未說謊。他從未對與他談話的官員提起過少校那些話,那些有關“驚天動地的大事件”之類的話,這也不算欺騙,人在想起過往的談話內容時,總是會有偏差的,過分清晰的記憶通常都會證明為添油加醋,無中生有,很可能是幻覺。他真正瞞掉的事與特蕾莎有關——軍火交易,那種武器。這當然也不算說謊,因為根本就沒人來問過他。他擔心過,可後來發現別人一直不曾提出這個問題,他想大概是少校從未向人說過這事。很多年以後(那時他和少校的關係已介於一種老朋友和老同事之間),他提起過這事,少校說,他當時不認得這種武器,他以為是一種機關槍,他想找軍火專家鑑定,可事件發展得太快,那幾天裡他忙的暈頭轉向,這件事被他丟在腦後,沒有立刻去辦。這時候的小薛早就見多識廣,他懷疑少校當時故意把武器的事丟開,可能是另有意圖。但他老練地把這想法藏在心裡。

  他決定不把林培文和共產黨的事告訴少校。一來人家對他不錯,二來他可不想再惹麻煩。至於冷小曼,他認為在金利源碼頭的刺殺事件中她牽扯太深,無法洗清。目前巡捕房被整個事件搞得焦頭爛額,還顧不上她,在他們想到她之前,最好是逃離上海。他想他自己也到該離開上海的時候啦。他現在有一筆錢。他多生個心眼,一進禁閉室,就把顧福廣讓他轉交特蕾莎的那張支票捲成香菸大小的紙卷,翻開皮鞋的汗墊,在靠近腳跟的地方挑斷縫線,挖個口子,把支票從那裡塞進鞋跟的空隙里。他決定只要離開警務處大樓,頭一件事就是去銀行,兌現這張見票即付的票子。免得帳號萬一被查封。然後他要去公濟醫院看望一下特蕾莎,他覺得自己又怕見她又有些想見她。無論如何,就為這筆錢,他也該去見見人家。

  他滿懷憧憬,期待著他將要與冷小曼一起度過的未來日子。也許先去海防,隨後坐船去歐洲,或者美國,但他不知道這筆錢夠不夠他把家安在美國的。

  少校在寬慰他,讓他回家休息一兩個禮拜,然後來政治處上班。他當然不會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少校,他想少校給他放的這假期,豈不正好給他提供足夠的時間啦?兩個禮拜,他可以安排好所有事情,買好箱子,訂好船票。

  他在公濟醫院看到尚在半昏迷階段的特蕾莎,阿桂陪侍在單人病房。幾分鐘前她醒來過,喃喃說過些什麼。他握著她的手,沒說話,沒有回答她。不久她又睡著。

  他在醫生辦公室找到那位德國醫師。手術很成功,她會再活上五十年的,人家告訴他,可那顆子彈造成無可挽回的損失。幸虧有那條腰鏈,幸虧那個大金墜子擋在前頭,可也正是這墜子帶來那種遺憾。子彈打在墜子上,從墜子的一側滑過去,鑽苹特蕾莎的腹部,鑽入她的子宮,她再也不能懷孕生孩子。

  他在病床前握著特蕾莎的手,感覺到她手指的抽動。他沒有立刻離開醫院,他在那裡一直等到天黑。

  那天晚上在福履理路家中,他沒能說服冷小曼。他甚至連提到那事的機會都沒有。冷小曼像換過一個人,他不知道在他被警務處關禁閉的這幾天裡,她的身上發生過怎樣的變化,他只覺得她好像在哪裡徹底清洗過一番,突然變得振作起來。隨後他就明白過來,他的那個計劃很可能無疾而終。

  他還不懂得為什麼黨對冷小曼有如此大的影響力。她說,所有的一切都是顧福廣害的,她以前是受騙上當,可現在她找到真正的黨組織,她有一種重新活過來的感覺。他告訴她,他想離開上海。她沉默——

  “為什麼你不能留下來呢?你可以幫助我們。”她說。

  “我能幫你們做什麼?”他覺得意興闌珊。

  “你是好人。你應該做我們的同路人。”她借用他以前說過的大話,她在提醒他。

  他再次覺得她像他看過的哪部電影中的女演員。可他至今想不起來那是哪部電影。他有種隱隱的感覺,好像她是個剛剛度過某種周期性低潮階段的女演員,又再次恢復活力,再次容光煥發,再次站到舞台上。她曾短暫丟失那種形象,也許因為疲倦,也許因為某種突如其來的精神崩潰,他不知道他更喜歡哪一個,是眼前這個光彩奪目的形象,還是那個迷惘、不知所措、顧不上整頓自己(甚至有些邋遢)的形象。他覺得這兩個他都愛不釋手。

  “我能幫你們做什麼呢?”他再次問道。

  “眼下就有一件重要任務——”他覺得有些好笑,她已不知不覺使用“任務”這種字眼。

  “顧福廣在那次搶劫行動之前,綁架過一個電影公司的攝影師。他讓這個人拍下整個過程。黨組織找到幾個受過他欺騙的同志,得知這一情況。那盤膠片對黨組織會造成嚴重危害。顧福廣在電影裡冒充共產黨人發表聲明。必須找到這盤膠片,銷毀它!黨組織得到一些情報,萬一這盤膠片落到帝國主義分子手裡,後果不堪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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