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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越來越多的人向他走來,又略過他,走向那個他看不清也無法理解的世界——裡面甚至有他見過的,遲揚的母親。

  那個叫「風箏」的女人穿了一襲白裙,又圍了碎花的白布圍裙,長發挽成鬆散的髻,一手牽著小女兒,一手挽著丈夫的手臂,有說有笑地走過了他。

  那是牽著線的風箏,悠悠飄向遠方。

  然後是遲揚。

  他其實沒有見過遲揚這個樣子,穿著圖案誇張的黑色衛衣,兜帽遮住了半張臉,和長了卻沒有剪的頭髮,只露出面無表情的下半張臉,嘴角銜著煙,是甜而澀的薄荷味道,耳機繩晃晃蕩盪地掛下來,沒進衣兜里。

  他真正認識遲揚的時候,這個人已經開始穿無害的淺色衣服,給自己套上寬鬆柔軟的外皮,混進多數正常的人群里——但這個人有一段他永遠也無法感同身受的過去,藏在他身上經年的傷疤里,還有很少摘下的耳機和不知何時染上的菸酒陋習。

  「你也要走嗎……」他想這樣問,卻無法發出聲音,只能沉默地站在原地,靜靜目送對方路過他,走向那團白光。

  ——在他的多數夢境裡,他都只是個無法參與也無法發聲的旁觀者。

  但遲揚像是聽見了他的話,在走進光團前腳步突然一頓,轉過身,向他看來——然後朝他伸出了手:「過來。」

  何弈站在陰影里,定定地看著他,搖了搖頭。

  不行,就像先前他狀似幸福的父母一樣,如果再向前走去,踏進的只會是萬劫不復的、更可怖的黑暗。

  他想告訴遲揚「你快回來,不要再往前走了」,可他說不出話,只能這樣遠遠地同他對視——對方就那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幾厘米的身高差從來沒有這麼真實過,狼似的咄咄逼人的視線看得他有些心驚,卻又不敢移開視線。

  不要再往前走了,他想。

  下一秒他聽到對方帶著笑意的聲音——對方收回手,真的一步一步向他走來,與遙遠的光芒背道而馳,走進了他眼前那一方不見天日的陰影里。

  「不想去啊,」他聽到遲揚說,「那就不去了,反正不管你在哪裡,我都會陪著你的。」

  煙尾的白霧一點一點騰升,緩慢地包裹住他,帶著甜澀的薄荷味卻又不盡然,更像是遲揚家裡洗衣液的味道,乾淨溫和,讓人心生親近。

  他有些貪戀地嗅著那股味道,點了點頭,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看見眼前的世界猛地顛簸起來,那團白光飛快地陷落膨脹,晃得他睜不開眼,蛛絲似的從四周湧起,密不透風地包裹住了他。

  ——「哥哥?」

  ——「醒醒,到了……」

  公交車停在一個廢舊的、很難看出還在運營的老車站裡,司機已經走了,整輛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何弈撐著他的腿站起來,已經很快清醒過來,只是一時間有些分不清夢和現實,直到看見他身上蓬鬆的白色外套才終於回過神來,低低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怎麼了,」遲揚替他理了理睡亂的頭髮,摘了耳機,「還暈嗎,好點兒沒有?」

  也許是因為車門開了,車廂里那股油膩壓抑的味道也隨著暖氣散了出去,不再那麼讓人喘不過氣。何弈點點頭,站起身,聲音還有些啞:「沒什麼……先下車吧。」

  下車看見周圍景象的時候,何弈已經大致猜到了這是哪裡——他上一次來這裡是十幾年前,跟著他父親來走訪孤兒院,也見過這片突兀的黃花菜地,只是當時正值初夏,花期還未結束,爛漫的黃色開到最艷,現在卻已經枯敗了。

  「往那邊走,過一座橋就到了,」遲揚研究了一會兒導航,發現這一片定位偏得厲害,還是憑著記憶手動找路靠譜一些,「還記得這是哪兒嗎?」

  第一次見面的地方,他當然記得。

  似乎有誰說過,情侶出門不能並肩走,手碰到對方的手便不由自主地牽在一起,然後一發不可收拾……遲揚對此貫徹得十分到位,兩個人一起走的時候只要四下無人,都會自然而然地來拉他的手,一直牽到不得不鬆開的前一秒。

  比如現在。他牽著何弈過了橋,走向老舊孤兒院的後門,似乎有些感慨:「這地方還有人呢……」

  早些年這種違規經營的「孤兒院」「收容所」在鄉野間很常見,多半就是一個院子幾間平房,收一筆錢,給被送到這裡來的孩子一口飯吃,打著孤兒院的名號接受資助,生活條件當然不可能好——吃穿都成問題的地方,就更遑論教育。

  遲揚沒有帶他進去,在距離後門幾步的地方停下來,卻還是能聞到令人作嘔的潮濕腐臭味,雜著泥土的腥臭,從鏽跡斑駁的鐵欄杆間溢出。

  「我還從這兒逃跑過,」遲揚指了指那扇後門,嘴角掛著笑意,說出的話卻沉重得讓人心疼,「被抓回去了,一頓打,綁著手殺雞儆猴……我咬掉了那院長胳膊上一塊肉,就為這個,他們還餓了我三天。」

  何弈克制地輕輕抽了口氣,抬頭看他,牽著他的手不動聲色地收緊了。

  「我也不知道帶你來這兒幹嘛,大老遠的,過來還受罪,」遲揚頓了頓,又說,「就是按理說,該帶你見家長的……」

  可我沒有親人,也沒有值得回看的童年歸宿,前二十年的記憶里最珍貴的就是遇到你——在這裡遇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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