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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前那場鬧劇像是石子驚起的水花,被何弈溫和且迅速地壓了下去,連同他心裡驟然翻湧的情緒一起,一個字都不欲再提。

  好在遲揚也不是什麼八卦的人,至少在這個話題上沒有逗人說兩句的興趣,很快便趴下補覺了。

  他穿了一件寬大的白色衛衣,將整個人混混似的氣質都裹得平和了些,看起來溫良無害,枕在胳膊上的時候肩胛骨在衣料底下顯出個輪廓,隨著呼吸輕微起伏著。

  只有這時候他那種銳利、孤僻且渾不吝的狼性才沉澱下去,露出底下屬於少年的蛛絲馬跡來,譬如那還些許清瘦挺拔意味的肩骨,還有藏在臂彎里翹起一縷的頭髮。

  何弈在他邊上端正坐著,低頭做題,有條不紊地寫下一行又一行,翻過書頁的動靜都輕而禮貌,先前逢場作戲似的憤怒終於徹底平靜下來,也不再去毫無必要地分析演技是否得當,連那點兒瞞天過海帶來的自得都消散乾淨了。

  是畸形的,他想,但至少已經做到了。

  「打架而已,沒什麼。」

  他當然沒有這麼二十四孝,也不會因為同學一句並無深意的髒話就跟人大打出手,不過是時機恰好,昨晚遲揚把人按在地上摩擦的畫面也還沒有淡去,天時地利人和,值得他這樣自導自演一場。

  甚至還有意外收穫——他略微偏過視線,看著課桌那邊遲揚屈起的胳膊肘,眼底浮現出些許自己都沒有察覺的笑意。

  就像他每天定時定點抽菸、沒有網癮還要夜不歸宿一樣,這一架打得也無厘頭且毫無意義。

  何弈清楚地知道一直以來他做的這些事都沒有意義,輕而易舉瞞騙過所有人,或是利用好學生的優勢享受特殊待遇,所帶來的成就感都是空茫且搖搖欲墜的,像在一條漫長的鋼絲索上閒庭信步,一不留神就會陷入深淵……

  可他還是這樣做了,甚至越來越得心應手,仿佛拆卸或帶上面具這個行為本身就能帶給他極大的滿足。

  但更滿足的似乎是現在,他坐在安靜的教室角落裡,一步步解著他偏愛的理科題目,思維活躍卻純粹,身邊有個人陪著他,這個人還會做蛋炒飯……

  這是他第一次從自導自演者的角度抽離出來,回過頭審視他那些自以為荒唐但有理可循的行為,甚至第一次產生了就此停止的念頭

  那些仇恨、欺騙與哭喊都與他無關,長達十餘年的黑白顛倒也與他無關,他大可以就這樣停下來,做循規蹈矩的好學生,溫和、有教養,優秀且平凡地長大,走一條令人羨慕的光明道路,畢業,工作,娶妻生子……

  但心底里有個聲音冷笑著反駁,不,你已經停不下來了。

  這些無趣的把戲已經根植進你心裡,骯髒污跡已經鋪滿了你的過去和未來——你真的能說戒菸就戒菸嗎,真的能安然埋葬在這具庸俗的軀殼裡嗎?

  即便如此,你真的能放棄每晚翻出學校、順理成章地去那間寬敞明亮的房子裡借宿嗎——

  「想什麼呢?」

  何弈一驚,猛地從層層思緒中回過神,才發現班裡的人大多走完了。

  「不吃飯?」遲揚又問。他還枕著胳膊趴在那兒,嗓音低啞,帶著點兒剛睡醒時候沉沉的黏連感,「你們好學生這麼刻苦嗎,午飯也不吃……還指望你幫我帶點兒。」

  何弈看著面前解到一半戛然而止的數學題,握筆的手一僵,過了片刻才回答:「……吃,你要什麼,幫你帶。」

  「一塊兒去吧,」遲揚直起身子,伸了個懶腰,伸手在課桌里摸了摸,才想起來他昨天把書包甩在攤子上了,有點兒尷尬,「那什麼,我飯卡丟了,借一下行嗎,一會兒轉帳給你。」

  他沒有等何弈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又靠近了一點兒,幾乎是臉貼臉地用只有彼此能聽見的聲音說:「一頓飯,哥哥。」

  那話里明明是帶著調侃的,可「哥哥」這兩個字從他嘴裡說出來,尤其是用這麼剛睡醒還低沉著、有一點兒含混的嗓音,幾乎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性感,自下而上且咄咄逼人,讓人找不出拒絕的言辭來。何弈一愣,輕聲說:「好啊,就當房租了。」

  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關係似乎全靠這樣莫名其妙的不對等償還維繫著——補一碗蛋炒飯顯然不足以抵償替人收拾爛攤子的恩情,請一頓學校食堂的午飯也付不起在高檔別墅區無限期借住的房租。

  然而雙方都心照不宣地沒有去提,反倒因為這樣你來我往、永遠也不能兩清般的牽扯產生了微妙的安全感,似乎這樣就能順理成章地同吃同住了。

  想到同吃同住這四個字的時候,何弈不自覺地眯了眯眼——他走出教室後門,猝不及防地踏進陽光里,這才意識到今天有太陽。

  這是一個北方深秋十分少見的、純粹而珍貴的晴天。

  很久之後何弈想起這一天,還能清晰地記得那是怎樣一個晴天,陽光從每一個角落裡流溢開來,仿佛這世界上一切的欺瞞、偽裝和惡意都無處遁形,坦露出眾生平等的明朗。

  這個年紀吃飯得靠搶,他們去得晚,食堂已經人滿為患,居然能在這個季節感受到一絲過於溫暖的燥熱,遲揚帶何弈左拐右繞,在喧雜與燥熱里穿行,走到食堂二樓盡頭同樣擁擠的小超市,轉過身,朝他攤開了手心:「飯卡,要吃什麼?」

  何弈不挑食,禮貌道:「什麼都可以,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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