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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外傳來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張副團長走進來,一路對那個陪著他的班長說:“……我只估計到足球運動員的腿部力量,他那不是一般的拳擊……行,我讓他當我的偵察排長去,我正缺少這麼個利索的傢伙!”他的臉仰著,一隻花手帕捂著出血的鼻子,原先那矜持的下顎上多了一塊明顯的青班。瞧見我,立刻收住了話尾,正色說:“你在這幹嘛?”

  “行,你先拿點補血的藥吃吃吧!”她把處方推給我,急忙起身照顧他。

  我趕緊溜了回去。我急於想知道季剛究竟是怎麼得手的。可我一進帳篷,發現士官生們全都像霜打的黃瓜似的,耷拉著腦袋,絲毫沒有那種勝利後的氣氛。季剛只穿了件背心坐在那裡,露著塊狀的肌肉,邊上扔著四隻拳擊手套。他連看也懶得看我一眼。

  “較量了?”我問前中醫。

  “較量了。”

  “贏了?”

  “贏了。”

  “那幹嘛這副模樣?”

  “季剛下手太重,把副團長鼻子打開花了。我們願想競技嘛,雙方都挨上兩下子,季剛稍占點上風就行了。人家畢竟是副團長,擒拿格鬥他在軍里也掛過頭牌的。可是季剛……嗨,都怪那些周圍看熱鬧的兵,沒有他們起鬨,也許不會有這樣的結局……”前中醫嘮嘮叨叨地說著。

  “唔——”季剛也在那邊出著粗氣,“我一開始就發現他不太適應我這左撇子。他中第一拳時,我就發現他的兩眼下意識地閉了一下——他到底沒有經過我那樣的拳擊訓練。又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按心理學來講,這簡直是犯罪,戰爭期間,隨意地挫傷一位前線指揮官的自信心……”  他們是在懺悔。在我看到副團長那副模樣時也有一種不安的感覺。我驚訝季剛怎麼會有這麼高的拳術。

  “季剛,別太多慮了!”我說道。“張副團長不是那種人。你知道,你這場拳擊會給你帶來什麼?指揮權!咱們這些士官生夢寐以求的指揮權!”我把在醫院聽到的話對他說了一遍。

  “真有這麼回事?”季剛眼睛熠熠放光了。

  “只要他不改主意。”  季剛嘿嘿樂了,說:“早知如此,我下手還會再重點,那他大概就一點猶豫也沒有了!”

  消息很快得到證實。當天晚飯後,副團長把季剛叫去談了話。回來後,季剛不動聲色地向我們宣布:“士官生們!本人得先走一步了,明天一早。我被分到團偵察排當第二排長,不過,排長已在半月前犧牲了。”

  “果然是偵察排?”菜農有些神色不安了,似乎他不忍看著季剛去擔任這麼個危險的職務。偵察員是戰場的寵兒,往往擔負著戰場上最冒險的任務。首長們平時挑警衛員都挑臉模子俊氣的,可一打仗,統統換上偵察連的。戰時,一個團的偵察排長換得最勤了。

  “你們用不著替我擔心!”季剛不滿意我們那一臉的憂慮,“我就是死在排長的指揮位置上也是以身殉職。沒有指揮權,當個士兵去使用,我死也不會瞑目的!”

  “我似乎也該去領導一點什麼,”默濤最先活躍起來,作出樂隊指揮的習慣架勢,說,“我還是精於指揮之道的。”

  “尤其擅長指揮女孩子!”前中醫狡猾地一笑,盤問道:“那個翹鼻子的小護士還來請教音樂問題嗎?上次好像拿來錄音機,把你的歌錄了去。唔,羅曼蒂克!”

  在他們打趣的同時,季剛朝我使了個眼色,說:“帶上你的筆記本,我們一塊兒出去溜溜,分手前,我有些話想讓你記下來……”

  我從未看見季剛用這種抒情的口吻對我描繪某樁事情。他抽著煙,微眯著小眼,對我侃侃而敘。

  我父親在農場當幹部,那是座勞改農場,就在青海湖邊上。

  噢——你沒去過青海湖吧,你們愛好文學的人真該到那裡去看看。湖水是碧藍的,魚兒在水面跳躍,鷗鷺在天空翩翻,遠處都是赤裸裸的大山,雖說沒有一棵樹,可那深黃的色調,倒也像是幅油畫。農場的犯人們夏天一身白,冬天一身黑,背上標著醒目的囚號。他們在那一眼望不著邊際的河灘上種植青稞,飼養家畜。父親是那裡的管教幹部。他這個人很嚴厲,我們父子之間的關係,實際上是班長和士兵的關係。那正是動亂時期,父親怕我在城裡和一些他不太放心的人廝混,便把我叫到身邊去管教。於是,我也成了他的“囚犯”,那一年我才十四歲。

  我沒想到犯人中那樣人才濟濟,犯了瀆職罪的工程師精通幾國外語,騙術很高的詐騙犯包出的沙發卻是實實在在的頭等貨,騷哄哄的流氓犯唱出的歌兒倒也悅耳動聽。還有犯罪的醫生、法官、演員乃至六十年代初竄犯大陸的國民黨上校特務……見了他們,我並沒有那種想像中的惡感,只覺得他們都挺可惜的,是呀,他們人犯了罪,技術可沒犯罪。

  記得那天我在草地上踢球(我的足球生涯正是從踢這種“野生球”開始的)一個犯人在一邊很有興趣的瞧著我。他個頭至少有一米八五,穿單衣,黃眼珠,大鬍子,很有點藏民的味道。有一回,球滾到了他腳邊上,他伸出腳來把球往地上一扣,又一顛,那球便像著了魔似的經過他的腳尖、膝蓋、肩頭、額頂,最後到了手上。他把球托在手上看了一陣子,猛然揮出拳頭,朝空中一擊,立時,那黑白相間的球體飛向了空中,很高很高。犯人朗聲大笑,我看清了他的囚號: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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