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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天天看著這箱日記,它就擱在紙類垃圾堆角落,資源回收車每半個月來一次,我每個月掙扎兩回,終於沒辦法賣掉它。整箱日記頑固地存活在那裡,以異國文字不停呼喊著千言萬語,常有人好奇翻出來一看,看不懂,很快就作罷。不知道什麼人,用麥克筆在紙箱上題了一排字:“追憶似餿水年華”。

  禿鷹留下的還有一撮骨灰,我不能任由他的遺骸散布在我的焚化爐里,本想要照慣例把骨灰撒在河面上,又改變念頭,我自作主張將它埋在河邊。我想,禿鷹受夠四處漂流了。

  河邊是個好地方,冬去春來,樹抽芽,鳥結巢,動物求偶,人患相思,春城無處不飛花,不管你什麼時候從這兒望過去,總是見得到河水裡漂著幾朵航手蘭。

  “航手蘭你看過沒?”我問小麥,“紫色的小花,開滿河邊整片時還真是哭八的美,這樣吧,等你好一點了,我就帶你去河邊看看航手蘭。”

  航手蘭是奇怪的植物,花苞剛開始綻放,就跌落河裡,離枝以後它的花期才算真正開始,厚厚的花瓣外覆蠟質,浮在水面上永不沉沒,它的花蕊有黏性,風帶來什麼它就沾上什麼,就這樣一路招惹別人的種子,一起旅行去天涯海角,去開花,去結果。

  不管漂得多遠,我跟你保證,那邊也是一樣,春去秋來,人們也夢想著海角天涯,再不可愛的人也不時會感染愛情,通常不致命,只是會犯一些痴狂,然後不停地受一點傷。

  我說得太詩意了,小麥很果決地閉上眼睛。

  “喂喂,別睡,我還沒說到重點,再一句就好,捧個場。”

  小麥照舊我行我素,不省人事。他的床頭有瓶黃媵樹花,怎麼看怎麼古怪,越看越叫人火冒三丈,我放倒小麥走過去檢查,原來是修剪過了,每張葉片都費工裁成了心型。花香太濃,我抱起它移到窗邊,心情非常複雜。

  重點是,我們的南晞戀愛了。

  6

  南晞魂不守舍,症狀是特別喜歡做清潔工作。

  一桶熱水,兩塊毛巾,肥皂潤膚乳痱子粉一應俱全,南晞早上也幫小麥擦澡,過了中午出過汗再清理一回,小麥嘔吐幾口白沫,南晞又是整套洗浴工具齊上,我只好出聲阻攔。

  但南晞片刻也不想歇手,那些導尿管和點滴的插端她時時消毒,她在小麥床邊走來走去,幫他剃頭髮刮鬍須,幫他換乾爽內衣,幫他拉被單幫他穿棉襪,在他緊握的拳頭裡各塞進一卷艷色小手帕,在病房四處插了鮮花擺些水果,伺候成了這樣,不論誰走進來看見小麥,還真會以為觀禮到了一場莊嚴大殮,換作是誰躺在那兒也都該含笑九泉。

  怪的是南晞活力越好,吃得就越少,那些撈什子營養學家只要仔細觀察這年紀的人類,說不準就想撕毀自己的論文。少女真正需要的是心情,是幻想,藏在心裡的秘密偶像有如蛋白質,流行打扮雜誌足以提供碳水化合物,別人的注視能滋生礦物質,滿腦子羅曼史就等於維生素,而我是個廚餘桶,一餐接收三份熱伙食。

  我當然吃不完,剩下的伙食我打成一包,掛在手推車把上,揚長而去沿途收垃圾,收到了城門口的警衛室,喝些冷茶,跟警衛交換幾樁八卦,我就推車出城,上跨河大橋。

  橋的中段,有個人背倚橋欄坐著抽菸。

  他以前叫做阿雷,現在叫他地鼠也行。他被攔在橋上不許入城。

  見到我來,阿雷木然站起,將當天的垃圾扔進我的手推車,完全沒分類。

  “有沒有搞錯?給你的垃圾袋呢?”

  “讓風吹走了。風太大。”他無限煩悶地說。

  我的那包剩菜他一眼不瞧就隨地一擺,看來已經吃飽了。城裡另外接濟他的大有人在,樂捐來的物資還算充足,全都用石頭鎮在阿雷腳邊,餅乾糖果,報紙飲料,睡袋,摺椅,只差一台收音機,再來一把陽傘,這邊就十足像個養老勝地了。

  對一個剛經歷過那麼多衰運的人,誰有力氣數落他?

  我搖手謝了他遞過來的香菸,收下他的罐裝咖啡,打開喝了。我早已戒菸多年,老實說我恨煙,但還是有恨意備受考驗的時候,比方說不小心走進了一家生意慘澹的小酒吧,或是面對一個滿腹苦水的男人。

  阿雷的苦水已經吐過不只一回,他這種地鼠我也見過不只十打。從河城溜出去的人,故事都差不多,可以編成公式,首先是自行離城,逍遙一陣,本事高的就弄個人頭身份,從此冒名造假一生。這是公式甲,理論成分居多。

  公式乙經過多次實驗證明:出城以後四處找零工,沒有名字沒有戶頭,沒有住址沒有人生——到這兒都還算浪漫,如果你是喜歡看公路電影的那種人——沒有負擔也沒有存糧,接著,通常碰到混帳老闆,讓你打一陣子工,再攆你走路,該付的工資則是免談,你求償無門,因為理論上你不存在,你流浪到公園,到地鐵站,到隨便哪一棟還沒蓋完的大樓,落魄得像條狗,但動物保護團體對你視而不見,儘管你身上真的有狗虱,再來很神奇地,你必然會生病,你一咳嗽,冬天正好就來臨,還能撐多久,要看你的體能,最後你回到河城,進不進得了大門,要看辛先生的心情。

  顯然阿雷的體能不錯,而辛先生的心情很糟。現在阿雷在我的身邊猛吸菸,很礙眼地不停朝河裡彈菸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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