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禿鷹的回憶錄到此為止,包括我在內,再也沒有人聽得下去。

  這麼說吧,可以確定他與哲學相關的地方是:叔本華的髮型、卡夫卡的體力、蘇格拉底的貧窮和伏爾泰咽氣時的高齡。禿鷹真的太老了,果然有一天他倒下了,毫無預警,也沒有人感到意外,他連續許多天無法進食,沒死,他的心臟漸漸衰竭,偶爾還停擺一陣子,沒死,禿鷹失去了提筆寫日記的力氣,但是他還能讀。

  每次去探望禿鷹,他都是同樣癱在床上,和小麥差不多,不同之處是禿鷹胸前一定擱著翻開的日記本,他的屈折的脖頸正巧構成一種適合閱讀的姿勢。日記是用母語寫的,沒人看得懂,這並不妨礙禿鷹翻譯出來,再強迫我聽進去的興致。

  一百四十一本日記,禿鷹最喜歡的是第二本,就算倒背如流他還是愛不釋卷,那本日記像個九輪戲院不斷重映他的青春年華。那時他的國家一團混亂,他和每個熱血青年一樣,滿腦子都是國家改革的理想,那時他還沒變成一個國際人球,那時他曾經被深深珍愛過。禿鷹特別留戀的一刻,就在他折了頁角的那篇日記里,某年某月某一天,他真的灑出了熱血——跟政治無關,只是一場街頭混混小械鬥,路過的禿鷹右腰挨了一槍,子彈像特技表演一樣從腎臟旁擦過,避開了肝臟的每一條動脈,在他的前腹鑿開了出口。

  所有的器官都健在,但是當時的消毒技術不良,禿鷹陷入高燒與馬拉松式的昏迷,沒死,醫生不放棄搶救,朋友們也都來了,他們全體都是詩人,全體都不肯再離開,他們日夜陪伴在禿鷹的床邊,其中一個特別美的女孩,花上十幾天的功夫,左手握著禿鷹的手,右手執筆寫下了長篇情詩,期間還要不時抽出她的玉手,和大夥一起手牽手為禿鷹禱告——畫面聽起來挺不錯,但禿鷹以一種讓我非常受不了的做作譯文,一再強調這個鏡頭,而且多次朗誦這頁日記的最末段,到最後成了我腦中陰魂不散的一景,還附有旁白配音:

  “……然而在這污濁的世界裡,是什麼讓存在顯出意義?只有愛,愛是一點點希望的微光,只有愛過,吾願方才足矣,所以這長路還未竟,無需再為我不安,親愛的朋友們,靜候吧,現在能治癒我的只有光陰了。”

  我沒再說下去,一方面那文字太肉麻,再說結束在這一句上頭,對小麥應該有點提神醒腦的效果。“能治癒我的只有光陰了”。一點點希望的微光,誰忍心吹熄它?

  中槍的禿鷹當然漸漸康復了。

  只是更多的光陰畢竟給了他死亡。

  他死於五十六年後,老歿在河城,沒病,沒痛,不需要搶救,也沒有人陪伴在旁。

  窗外的沙塵暴刮個不停,南晞的少女心裏面是一個亞熱帶島嶼,曲折細細的地形,轉換小小的陰晴,早上還在幫小麥按摩,一邊很活潑地哼歌,我收了幾趟垃圾回來,她已經蹲在角落,抱著一隻闖進來的野貓發傻,怎麼喊她也聽不見。我給小麥翻了身,又開了一縫窗口透氣,南晞忽然跳起來,滿臉陽光明媚,背著手倚在門邊。兩分鐘後,君俠敲門。

  君俠帶來了一具他的手工製品,是克難式的加壓給氧工具。說真的,我到現在還沒弄懂小麥那複雜的病名,但是我知道他的病並發了歷久不衰的肺炎,光聽他的喘氣聲你就會知道,雖然病魔攻占的是別的地方,但他的心臟瀕近叛變,他的呼吸道已經投了降。

  南晞和君俠反覆試練操作那工具,南晞像上足了發條一樣說個不停,你真應該聽聽醫生和護士單獨相處時的談話內容,我保證與本行無關,南晞說的都是她的校園趣聞,君俠雖然與她應答得挺合拍,聽得出來那是隨和,多過於興趣。

  他們又轉去前面診療室,才一下子就弄出了滿桌面的藥罐,兩個人在藥櫃裡繼續翻尋,都有些發愁的模樣,對話也嚴肅了,聽得出來存藥量很窘迫,某些必要的針劑根本沒再補貨。君俠放棄藥櫃,低頭塗寫藥單,南晞嘆了口氣,開始收拾藥罐,自顧自地恢復閒聊,談她在學校里的功課。

  這下我有句真心話非吐不快了。

  “我說應該送小麥到外面的正牌醫院。”

  君俠抬頭,南晞住口,兩個人都茫然看著空氣。

  “辛先生安的什麼心嘛,要他在這邊等死嗎?”

  他們一起望向我。

  君俠便要走了,也許我說錯什麼話,不過君俠也從沒有久留的意思,只是南晞的談興正濃,她收下藥單,看也不看,繼續說:“真的我不蓋你,你要不要看我上學期的成績單?每科都很棒唷!”

  “很好,”君俠和藹地拍拍她的頭,拉門就要離開,“我明天再過來看看。”

  “——除了一科。”南晞加上一句。

  “什麼?哪科?”

  “我的生物化學,很爛。”

  “生物化學沒有捷徑,只能多讀——”

  “我沒辦法。”

  “元素表要先讀通,要記熟——”

  “沒辦法,打死我也記不下來,再當一次我就永遠不用畢業了。”

  “……”君俠端詳南晞,南晞的臉上是甜得過整個春天的酒窩。

  “課本有帶回來嗎?”他問。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