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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仲海情緒倒並不算壞,他將又一杯酒一飲而盡,笑著問:“達東,你啥時候也變得縮頭縮腦哩,是不是老了?敢想敢說敢幹的闖勁先進了墳墓?咱們省糧食計劃一年上一個新台階,這可是你提出來的哩,你想打退堂鼓?”

  霍達東似乎自覺理虧,有點乞求李仲海似地說:“仲海,可實際上收不上那麼多糧食哩,幾個地區不是澇就是旱,後半年壯勞力又都去大煉鋼鐵,耽誤了收成,產量抵不上五七年的一半。剛才桂桂來時說,看見街上有不少要飯的,這說明農民手裡沒糧了。”

  李仲海嚴峻起來:“達東,不要被虛假現象蒙住了眼睛,要飯的都是啥人?是懶漢,是想不勞而獲者,是流氓無產者,不值得同情,也不說明問題。還有一些落後農民,把糧食藏了起來,要做工作,去動員,有時候也要採取強硬措施,糧食收購計劃一定要完成。前幾天我去北京開會,已經向周恩來總理拍著胸脯打了保票,你可不能讓周總理說我李仲海吹牛皮、說大話呀!”

  霍達東不吭聲了,默默地喝了口酒,見杜娟和李秋楓早早地坐到了隔壁的客廳去了,渾身有了一種吃不下飯去的感覺。他拉李仲海兩口子來的本意是想敘敘舊,讓心情愉快起來,沒想到適得其反,心情更加煩悶了。

  午夜,鞭炮聲如同當年戰場上的槍聲一樣幾乎毫無間歇,此起彼伏,在鞭炮聲中,李仲海去慰問還在挑燈夜戰的一些守在小高爐前等待出鐵的人們,而霍達東一個人漫步在街上,去查看桂桂說的要飯的,他沒發現,杜娟一直關切地、卻又不引人注意地跟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

  他確實看到一些裹著羊皮露宿在街頭的男女,甚至還有幾歲的娃兒縮在母親的懷中可憐巴巴地看著穿著棉襖的城裡娃在點燃花炮,而那面黃肌瘦的母親則乞憐地望著每一個從她身邊走過的行人,早已凍麻木了的手僵直地端著一個小鋁盒,裡面有半個饃,還有幾個亮晶晶的硬幣。

  霍達東在每一個要飯的面前俯下身去,詢問幾句情況,然後塞給他們幾角錢,直到他兜里再也沒有一分錢為止。

  不知不覺,他走到了火車站,發現火車站中居然不像以前的年三十晚上那樣空空蕩蕩,門可羅雀,而是有不少打著行李卷的農民在等著東去的列車,他去問了一下,都是因沒糧吃而逃荒的饑民,其中多數竟然是白水地區的。

  霍達東的頭真的發昏了,他不知怎麼走回省政府宿舍的,而且差點又走進馬圓的家,幸虧一直跟在他後面的杜娟阻止了他,他才算回到了自己的臥室內。

  他記不起來杜娟是怎麼把他伺候睡下的,但他卻忘記不了他一閉眼就開始做的那個噩夢:在一個懸崖前,他站立著,崖下是一條深深的谷溝,裡面是無數具白骨,但這些白骨的腦袋卻栩栩如生,其中有土匪黑狼,有馬孝賢,有他大,有馬牙子的婆姨,有劉平,有李古,有馬牙子,有馬方,有他認識的和聽說過的所有已經死去的人,他們都在沖他微笑,而他身後卻是李仲海、李秋楓、馬圓、桂桂以及所有他認識和聽說過的還活著的人,他們也在沖他微笑。他要往前走,跳下懸崖,後面的人卻突然都發出獰笑聲。而他要轉過身往回走,溝底的人卻都發出淒笑聲。

  “分成兩半,你只有分成兩半!”一個聲音告誡著他。

  他不願意,可是他又無法抗拒,他看著背後的人伸出了刀,也看見溝底的人伸出了刀,兩把刀在最後居然合攏在一起,從他頭頂劈了下來,不是從正面劈的,而是從側面劈的,於是,他變成了兩個,一個是有臉和前半截身子的霍達東,一個是沒臉卻有腦子和後半截身子的霍達東。

  他終於恐懼地嘶吼起來,想去抓住什麼似地撲向一側,一個柔軟的身軀被他抱住了。他喘著粗氣睜開眼,發現檯燈在亮著,只穿著毛衣而顯出豐腴胸脯的杜娟正坐在床邊關切地望著他,他的雙手剛好摟在她的腰上。

  “你一睡下就在說胡話,我怕你是生病了,就沒走,在這守著你。”杜娟解釋著。

  霍達東讓自己安靜了一下:“謝謝你哩,小杜,去睡吧,我沒事。”

  他知道,他要把她摟到身邊,她是不會拒絕的。不過,他絕不會產生這種念頭,他要想和她有點什麼風流韻事,早在一年前就可以發生了。他只是她感情生活中的長輩,只是她工作中的上級,而沒有絲毫可能成為她的忘年情人,他說不出是為了什麼,但他確實是這樣想和這樣做的。

  杜娟沒有絲毫被拒絕後的怨恨,她甚至已經覺得很滿足了地走出門去。

  ·33·

  陝北漢子霍達東自做主張,不顧阻攔地強行打開了共產黨的糧庫,向災民放糧。這距離他二十歲時砸反動官府的糧庫整整相隔了三十九個春秋,這期間經歷了中國共產黨誕生、土地革命、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三反、五反”、反右派、大躍進等一系列巨大的、有些是震驚世界的歷史事件。

  這兩次舉動也許並非一個人生命歷程的重複,也不能用等號相聯繫,但作為一個中國的農民來說,這兩次舉動的出現都是必然的、毫無疑義的,那就是:力圖改變農民悲慘的命運,解救農民於水深火熱之中!

  霍達東是懷著一種極為矛盾的心理狀態與李仲海等人乘坐火車到北京參加第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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