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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隱身

  她想在見到扶蘇時罵句髒話來緩解一夜的折磨,她想說,把遺詔當個屁放掉,她想告訴他,他弟弟其實是多麼可憐又多麼善良的一個人,她想對菲菲說,咱們去摘月亮,現在就去。她帶著密使奔出咸陽。又是在夜裡到達的。她撞開虛掩的大門,但是院裡空無一人,好像隱身的不是她,而是那些士兵。她衝進內院,既不見人,也不見燈光,菲菲的床是空的,她一摸,蓆子上還有熱氣。玉簫還在那兒,反射著冰涼的月光。她點起燈,在枕頭上看見了菲菲的幾根頭髮,菲菲的小被子堆在旁邊,小鞋不在床底下,就好像跟他爸爸去乘涼了。她到每一間屋找,在嫦娥和玉兔住過的屋,她在珊瑚床上摸了一手灰,在她和扶蘇恩愛過的鏡子屋,她在四面牆上看見自己的無數幻影。她在整個大院裡找,一邊找一邊喊:“菲菲!”空曠的大院傳來她的回音。回到臥室再找,地上沒有血跡,賜劍無影無蹤,她往懷裡摸,那帛書也不在,也許是丟在胡亥的床上了。跟著她來的那一位,在院裡打著哈欠,不像來下達隱身密令的密使,倒像是等著取一封郵件的信使。除了這個人,弄玉不知道跟誰說。

  “這是怎麼回事?”她問。

  “可能都搞錯了吧,”密使和藹得像只蝸牛,“沒有什麼遺詔。”

  弄玉獨自騎馬沖了出去。一路上她不知多少次摔下馬又回到馬背上,她瞪著眼睛,看見一些游來游去的怪影和光斑,像她多年前在自己家族的墓地里看到的那樣。趕回咸陽又是一個早晨,同樣血紅的早晨,同樣黑色的廢墟,同樣閃著紅光的銅人,同樣搖搖欲墜的宮殿,這使她感到剛才只是在這裡打了個盹,其實還沒有見到胡亥。她就打起精神往胡亥的寢宮走去,那匹馬不知什麼時候已不在身邊了。她看到了胡亥的燈光,還記得昨天夢裡這屋裡有她一幅像,她想起確實有一幅像被她送給了胡亥,還想起宮廷畫師在一枚銅錢上畫世界地圖,她想起許願人扔的銅錢像花瓣一樣漂在水銀的井中,想起田鳶從煉丹房偷了一些水銀回來和她灑在案上玩,她想起田鳶在食案上把一枚銅錢轉給菲菲看,想起菲菲抱著比自己還大的布娃娃,昨晚上忘了晾乾菲菲的頭髮就抱他上床了……這些事情在她迴光返照的記憶中特別清晰。她聽見胡亥在痛罵趙高,罵他良心長在雞巴里被閹掉了,罵他沒有雞巴也想當皇帝,她走到這裡忽然忘了自己來幹什麼,她覺得應該回去看看菲菲有沒有感冒,但既然走到這裡了,她覺得就該進去。她推開門看見胡亥和趙高面前擺著兩個盤子,盛著一大一小兩個長著黑須的白瓜,他們好像正要吃瓜。仔細看,那兩個瓜是雕過的,小的像菲菲,大的像扶蘇,弄玉無法相信這是洗乾淨的兩顆人頭,使她發狂的是他們竟然用這麼逼真的道具來對她的親人施巫蠱之術,於是她抽出牆上的劍砍他們。當侍衛衝進來把她按得動彈不了時,她長嗥起來,這母狼般的嗥叫撕碎了她的悲痛、絕望和記憶。然後她發現自己住在一間有白白的牆、有簫的屋子裡,菲菲的小被子鋪在床上,枕頭上有菲菲的頭髮,於是她相信這確實就是自己的家。但是菲菲的小鞋不在床底下,她覺得菲菲跟爸爸去乘涼了,就到門口望。那只是一個露台,高高的欄杆擋住了她,並且把露台邊的樓梯都封死了,她往下看才知道,世界上沒有人比她住得更高,浮雲下面是綠浪濤濤的叢林和尿漬般的大地,還有一些黑線穿插其中。每天有人爬上來,隔著欄杆給她送水送飯,那都是涼的,那個人說他爬的階梯比她當公主時要爬的一千級還多好幾倍呢,但她記不得自己當過什麼公主。一個豹子臉、金牙的矮子爬上來了,她並不認識這個人,這個人卻對她哭,簡直莫名其妙。還好,從這個人嘴裡她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叫通天塔。這個人又說她有病,只有住在通天塔的最高一層,才能招來叼著靈芝的仙鶴治好她的病,病好後就把她接走。這話她不愛聽,這本來就是她的家,生不生病跟這有什麼關係。她說她很喜歡自己的家,她問這個人有沒有看見她的丈夫孩子,這個人又哭了,她不明白,就算沒見到她的丈夫孩子,又有什麼好哭的。又有一天,送飯的是一個脂粉塗得像假人一樣的女人,自稱嫦娥,她不記得有一個叫嫦娥的熟人,還是問她:看見我的丈夫孩子了嗎?這個女人要中用些,第二天踏著幾千級台階又上來了,抱來了菲菲,然後踏著幾千級台階又下去。再也沒有看見她。弄玉給菲菲洗了個澡,奇怪的是菲菲好幾天都幹不了,攥一攥還往下滴水。她還是全心全意把他撫養大,教他識字,給他吹簫,抱他到露台上看月亮。那月亮稍微高了些,他們都夠不著,她就向孩子許諾,等爸爸回來,叫他來摘。

  二十五·車裂

  毒酒

  蒙恬被關在死牢里,他得到的遺詔是:“將軍恬與扶蘇居外,不匡正,宜知其謀。為人臣不忠,其賜死,以兵屬裨將王離。”使者催他把毒酒喝下去,他堅持要復請,於是使者替他復請去了。一天半夜,獄卒都睡著的時候,來了另一個使者,隻字不提復請之事,卻問:“將軍還認識我嗎?”蒙恬覺得這張松鼠臉有點面熟,又想不起來。

  此人壓低聲音說:“楊端和將軍府,荷塘的亭子,幾盤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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