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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中城的夜空

  田鳶也在往北邊走,但他慢慢走在子午嶺下的舊道上,涇水的支流把這條道擠得彎彎曲曲,自從子午嶺上修建了直道,它就被行旅之人鄙棄了,但它還適合於兩種人走,一種是土匪,一種是不知道該往哪兒走的人。田鳶離開了百里冬家,本來應該往東去找桑夫人,現在卻鬼使神差往北邊走。有時候他牽著馬溜達,有時候在河裡洗個澡,水裡的沙子嗆得他張不開嘴,正如其姝所說,不如南方的水清。有時候,他看見化名嬴鳶的劍客隨皇家車隊奔赴咸陽,揚起一路水花,為獲得功名,為娶他從十二歲就愛慕的、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他想起了那時候對美麗女人的種種揣測,現在覺得答案很明朗。沒有人能夠駕馭她們,就連她們自己也不能夠,她們被命運的暗流裹著,往時間的盡頭漂流著,她們所經歷的一切都是對的,命運把她卷到扶蘇懷裡,這是對的,她為他生下一個兒子,這也是對的,她忘掉舊情,這也是對的。不要試圖喚醒她的記憶,她的記憶深深地沉入了時間之河,無聲無息、冰涼堅固,是一艘無法打撈的沉船,只有魚兒能享受。更不要試圖占有她,她的肉體是沒有意義的,她只是一個幻影,她美就美在是一個幻影。

  “這就是我們之間的格局,我可以站在她家門口向她發心語,她可以夢見我來殺她,我們可以像殭屍一樣面對面,但我不能占有她的肉體,誰要是打破了這個格局,就是自尋煩惱。她給了丈夫一千次,對我卻一次也沒有,她不讓我十一年的愛體體面面地收個場。不過沒關係,因為昨天晚上那個人,不是我所深愛的,現在她走了,我深愛的幻影回來了。”於是他給了幻影一個虛擬的吻,她在陽光中,水中,樹影中,一切之中。不知不覺他又走了很遠,不知不覺連馬都丟了。他知道,不管走到哪兒—無論比那些丹砂礦區遠多少—他都不會離開她的幻影,無論何時,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後,都像過去的三年零五個月那樣,他實際上和她廝守一生。

  “即使是死神也不能奪走你的幻影,就像死神沒有把母親從我身邊奪走一樣。”

  啊,母親,很久沒有夢見她了,在他的記憶中,母親還是一個年輕美麗的女人,她也是一個幻影,在他的夢中那麼清晰!而且比生前更完美,在他的夢中,她有了健全的雙腿!他忽然想到,在海邊的故鄉,那個八月都會下大雪、大海都會結冰、什麼神奇事情都會發生的地方,他會不會發現母親還活著?

  他想回故鄉了,至少可以和養母重聚,“她好歹拖著我走了五十里雪地啊!”他甚至想見到那個木匠,那個不知道大名叫啥、卻把他的種子播在母親腹中的人,也許母親就在他的身邊!這時他躺在空中城的殘垣斷壁之間,他是直接從匈奴人挖的洞鑽進來的。“天很黑,星星很多,我就在這裡留一夜吧,我畢竟在這裡度過了六年的青春,弄玉,這裡也是我的故鄉!”他深深地吸一口夜風,把黃河的腥氣和遙遠的鄂爾多斯高原的野草味吸了一肚子,很快沉入了夢鄉。城堡變成了海島,母親健步走過來,像所有的夢裡一樣會走路,又像心靈瘟疫中那樣年輕美麗—在桑夫人的心靈圖像中,母親是三十多年前的樣子,是荷塘遊船上的一個少女。是的,母親才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弄玉是她的替身,在夢裡,田鳶很清楚這一點。母親說:你為何不把給過雲公主的給我?田鳶傻了,給弄玉的怎麼能給母親呢。母親笑著搖頭,海面上的霞光讓田鳶恍然大悟—母親最憧憬的就是飛啊!於是他背起母親,輕輕一蹬腿,上了天,五彩祥雲伴隨著他們,下面波光粼粼無邊無際,在母親的歡聲笑語中,他們飛向一片火海。田鳶驚醒了,藍色的大海變成了黑乎乎的草原,彩雲變成了星星,高空的風涼颼颼地吹在臉上,是真實的,田鳶難以置信:他已經飛上了夜空!這不是夢!這是在空中城的夜空中飛翔!

  二十三·遺詔

  生吃眼珠的人

  那年春天,從南方來了一支拉藥材的車隊,穿過強盜出沒的荒原來到了賀蘭山麓,住進了賣人肉包子的客棧。獨臂人和獨眼龍在這裡等著他們。他們吃了一些人肉包子,緩過勁來,然後把藥材卸在這兒,駕著空車上山。說是空車,仍然很重,吊橋都快壓斷了。直到開進匪巢,他們才劈開車廂,武器從秘密夾層里咣當咣當泄出來。領隊的小個子瘦骨伶仃的,指揮壯漢們搬完武器後,稍稍坐了一會兒就下山去了。他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但論精神頭,誰也比不過他。上次官軍來圍剿,連著五天不合眼的只有他,愣是用一塊畫滿方格子的木板,把黑色白色的小石子兒擺來擺去驅趕睡意,順便指揮了戰鬥。田雨是這裡的大王,綽號叫“獨狼”,現在下山辦事一個隨從也不帶,有些事只有他自己能辦,他也喜歡獨來獨往地辦這些事。

  沒有人像田雨這樣,心甘情願落草為寇。土匪們,包括那些頭目,都是被逼無奈才走到這一步的,他們或有重案在身,或從監獄、流放地潛逃出來,或者生活沒有著落。而田雨上山之前是將軍府的食客,日子過得很不錯。只有獨眼龍知道田雨的心思,他幫田雨討還過許多血債,包括東郭先生那一筆。

  田雨自己殺過人嗎?當初入伙時他還不是頭兒,按規矩要帶著命案來,沒有就造一個,他就撕了一個肉票。那是一個十二歲的地主少爺,他咬緊牙把尖刀捅進那又白又淨的少年的心窩時,被人家突然暴凸出來的眼睛嚇得一趔趄,他覺得人家臨死前在記住他的模樣,就在挖心後又吃了那個人的眼球。匪徒們沒想到這書生能這麼狠,對他有了一分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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