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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醒來時在水底。他貼著沙礫和水草遊了一段,又往高處的白光游,沉浸在死的自由和喜悅中。浮上激盪的水面,他反而感到窒息,於是他沉到平靜的水底好好呼吸。這時他想起了在水中能夠自由呼吸的盧生,他覺得自己也許沒有死,只是變成了一條魚。他隨著瀑布進入了山間湖。他游上岸,爬到一座懸崖上,往下瞧,下面有一個山洞,洞口有一條路,路邊堆積著鐵礦石,他在北方給鹽鐵商做過門客,對這種黃褐色的石頭非常熟悉。幾輛車開過來,有人從山洞裡出來,把一口口木箱抬上車,駕車的人打開一口箱子檢查,裡面裝滿了劍。原來這裡在私造兵器。怪不得負縉要殺他,他賴著不走,負縉怕他看到秘密。

  回山寨後田鳶對負縉說:“我也是亡國之人,我也是孤兒,我的父母也是在秦國的鐵蹄下喪生的,你妹妹告訴過你我不姓嬴,你要做什麼我不攔著你,可我就是被殺死也會和你妹妹在一起。”

  其姝看見田鳶遍體鱗傷,大吃一驚,田鳶說昨晚在山裡摔傷了。她給田鳶敷藥,田鳶突然發現牆角盤著一條蟒蛇,嚇了一跳,仔細一看又是其姝的傑作,蟒蛇的身子是用藤條編的,腦袋是用竹子做的,眼睛是兩個爛窟窿。其姝說耗子不上當,還把假蟒蛇的櫻桃眼睛啃掉了。其姝夜夜與它們為伴,已經能聽懂它們吱吱喳喳議論什麼:這屋裡的柴火妞不是馬戲團的黑丫頭,晾她也不敢養一條活蟒。關緊門窗也擋不住它們,它們好像是從門縫和窗戶板的縫擠進來的,又好像是從地里生出來的。

  她曾讓人把屋裡的東西統統抬出去,但沒有發現耗子洞。掛在牆上、釘在窗簾上的竹編小動物都被咬爛了,還好,耗子們沒咬蚊帳,因為其姝是抱著貓睡覺的,雖然這隻貓不抓耗子,但耗子對貓還有起碼的尊敬。田鳶想起了桑夫人對付耗子的辦法:用小半截筷子支起一口碗,碗底下放誘餌,誘餌用細線連著筷子,耗子拖誘餌時,筷子被拉倒,碗就扣了下來,然後把碗轉十幾圈,轉得耗子暈頭轉向,等它的小尾巴從碗邊露出來,突然揪住它。

  他在其姝屋裡如法炮製,考慮到山耗子比較大,他把碗換成了盆子,把筷子換成了小木棍。有一天晚上盆子真的扣翻了,叮叮咣咣亂響一氣。其姝半夜叫醒他,他衝到其姝屋裡,果然看見盆子被一個大傢伙頂得蹦蹦跳跳,他按住盆子猛轉,把自己都轉暈了,然後掀起一條縫,勇敢地把手伸進去,他捉住了一隻瘟頭瘟腦的禿尾巴山雞。盆子再也沒倒過,其姝說,耗子就在盆子底下竄來竄去,就是不碰誘餌。田鳶服了,北方的耗子才不這樣呢,它們是給什麼吃什麼,吃得油光水滑、腦滿腸肥,據說當朝丞相年輕時就是被這樣的耗子激勵才跑到國王身邊去找食吃的。

  既然南方的耗子不識抬舉,他就要下毒手了。他下山買了一些用毒藥浸過、耗子吃一粒就會死翹翹的麥子,把它們撒在牆根下,然後洗乾淨手和其姝一起砸核桃吃。第二天早晨其姝醒來,看見一隻灰老鼠趴在床頭案上,在一堆核桃殼中間蠕動,她失聲尖叫,但這傢伙並沒有跑。定睛細看,它的嘴角和眼睛都在流血,敢情人家是來死給她看的,是來控訴的。田鳶聞訊而來,用小木棍捅著這隻但求速死的耗子,得意揚揚地訓話:“怎麼,不服?有本事你也給我們下藥呀。”

  半夜裡,其姝在蚊帳里誠心誠意地盯著窗格上的耗子,等它們下來吃藥。在月光下,它們忽而你追我趕,忽而像小鳥那樣站成一排,居然有些討人喜歡。她覺得田鳶說的有道理,南方的耗子就是貪玩,北方的耗子就是貪吃。下地後,它們鬧得更歡,又賽跑又打架又唱歌,昨天那隻死耗子留下的味竟然一點也不觸動它們。其姝起夜時它們消停了一會兒,她迷迷糊糊點燃油燈,撒了尿,喝了口水,準備吹滅油燈,這時她發現案上有一堆灰老鼠,一動不動,她心裡暗暗高興:“又一批戰果!”她湊過去,揉揉眼睛仔細看,它們身上沒有血,肩並肩排成一個圈,它們的頭都在外邊,一大堆尾巴在中間,打著死結纏成一團,這坨難分難解的、毛茸茸的、灰色的大圓盤忽然轉動起來,徐徐轉動,底下無數隻粉紅色的小爪子同心同德地劃拉著,把它推動,它一邊轉,一邊向案頭靠近,擠翻了杯子,一雙雙有生命的小紅眼睛輪流轉過來,懷著蔑視,流露著詛咒。其姝魂飛魄散地衝出去,擂開田鳶的門,撲到他懷裡哆嗦。她說九頭鼠正在追過來,讓他趕緊把門窗關嚴。門窗關好後,屋裡漆黑一團,她在床上催他快上來,把蚊帳掖緊。田鳶掖蚊帳時碰到了她身上緊緊裹著的薄被子。這是他們倆第三次睡在一起。

  他們倆第一次睡在一起時,拉過手,第二次睡在一起時,互相撫摸過,兩個月過去了,他們的身體又陌生了,卻比前兩次都穿得更少,其姝把被子在身上緊緊纏了一圈,熱得直翻身,還踢騰著腿往裡扇風,田鳶也在出汗,不想碰她。門窗緊閉的屋裡熱得透不過氣來,其姝受夠了,她把被子掀到他們倆之間,說:“不許欺負我。”田鳶看不見她,只聽見她在扇自己的睡衣。他下地打濕了一條帕子,上床遞給她,又給她扇扇子。她擦完汗把帕子遞給田鳶,田鳶就用被她捂熱的帕子擦自己。他們倆都困極了,外面的青蛙和蛐蛐組成一支樂隊,為他們奏催眠曲。和第一次一樣,她朝著牆,他朝著她的背,但他們之間多了一條薄被子。也不知過了多久,他不知道自己睜開眼睛沒有,周圍仍是一片悶黑,只是沒那麼熱了。他昏昏沉沉地摸索著,忽然意識到身邊躺著一個女人,她仰面躺著,她的平平的胸脯是那麼熟悉可親,當他的頭腦還是一團糨糊時,他的手已經恢復了記憶—那是在地圖上找不到的、關於咸陽最深刻的記憶。在淹沒一切的黑暗中,他憑觸摸一寸一寸地修復著幻影,它越來越完整,他翻到她身上,心痛地叫了一聲:“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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