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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在下雪,楊聆蟬安靜地在雪地上躺平,是當年燕旗最愛的模樣,青衣衫,桃花簪。

  觥籌交錯間貪看一眼的餘暇,覆了兩人的家國天下。

  只是覆了又如何,憑他白雲蒼狗,帝王年號輪轉,終不過是做了字裡行間的幾個韻腳,尋常巷陌的一首歌謠。

  雪下得越來越大了,紛紛揚揚,慢慢覆蓋他。

  他的將軍沒有長眠於壽床,那不是英靈的期望,碧瓦紅牆不曾入將軍夢鄉;他的靈魂永遠馳騁在雪原疆場,是伐鼓烽煙最酣暢淋漓的金城塞上,是赤膽丹心最動人靈魄的盪氣迴腸,是他——一生無法釋懷的綺麗業障。

  落雪和著風,吟遊於千川雄關,像喟嘆,像眷念。

  雪堆得越來越厚,積在懷中,環攏雙手,竟也像抱了個人,這虛幻的充實感讓楊聆蟬微微而笑,安詳合眼。

  燕旗,吾歸矣。

  番外1

  午後,天光正好,百物俱興,楊聆蟬與燕旗出門向市集去。

  獨占天下二分明月的揚州,歌吹竹西的十里春風,煙花三月的盛世廣陵,行走其間,他仍是風華正茂的素衣卿像,是褪盡金箔的昨日權相,是隱於街頭的尋常士郎,領了卸去兵權的前任守將,歸於心神流連的少時故鄉。

  楊聆蟬與官場再無瓜葛,連爵位都一併削去,他這等人,退就必須退得徹底。至於燕旗,雖沒了軍中職務,還是受封二品虛銜,用楊聆蟬在宮門外的話說,讓你回去混吃養老——留個虛銜也好,還可以繼續叫燕將軍。

  職務是會變的,人是會死的,但燕將軍就是燕將軍。

  至少是他的。

  家國誰守都可以,可他只有一個燕旗。沒了燕旗,就無人陪他變老了。

  江南好,揚州好,煙籠水繞的淮左名場,煬帝不惜傾國喪命也要觸碰的地方。

  他都要講給燕旗聽。智禪寺的白鳥,汴河畔的挑貨郎,二十四橋的垂柳,還有他兒時差點掉下畫舫的窘困,他少年初訪夜市的興奮……他知道燕旗其實不關心這些,只會安靜地坐或站在他身旁,但他就是要講,還要靠著燕旗講。

  此次外出,為採買清明祭祀用具。可嘆先妣早在先考歸西後,因悲痛去世,他回揚州時只剩幾個近親把持著楊家家業——被他收,或者說是奪回來了。於是那些人在背地裡議論他不娶,無子嗣,占再多家產,死後終究會被瓜分。

  無子嗣又如何,那都是身後事了。

  楊聆蟬對外宣稱燕將軍是他的救命恩人,罷職後受人排擠,無處可去,他為報恩,就順路把燕旗帶回老家供養。說得十足可憐,十足誇張,以至眾人散去後他在大堂中轉頭就抱了燕旗的腰,埋在燕旗胸口咯咯直笑,對方臉上冷淡歸冷淡,嘴裡也不說話,終歸還是任他抱夠。

  燕旗如今只著便衣,簡潔的深色武人勁裝。原來的鎧甲並刀盾光潔整齊地擺在燕旗房中,一套玄甲蒼雲的行頭唯獨缺了冠翎——冠翎被楊聆蟬留在自己房中收著了。看得出來燕旗頗為痛心疾首,仿佛被劫持了重要人質,每每在楊聆蟬房中行事,把他干,呃,哄睡之後都要偷偷從櫃中拿出白毛貼臉使勁蹭幾蹭,蹭完又老老實實放回去。

  之前燕旗的短髮有些長了,楊聆蟬捻著他過肩的鬢髮,說我給你剪罷,燕旗竟說好。楊聆蟬忙道還是請師傅來,他不會,剪壞了難看,燕旗不說話,只拉起他的手吻了吻——於是楊聆蟬親自用剪刀咔嚓咔嚓給燕旗修剪了一番,剪罷,他用指腹描著愛人線條剛毅的頜骨,嘆息將軍鬢染秋霜。楊聆蟬笑著說,往後要好生養著燕將軍,不能讓燕將軍頭髮白得這麼快了。其實燕旗那虛銜俸祿豐厚,二品對上地方官也頗有底氣,但他就是心甘情願讓楊聆蟬占著口頭便宜,衣食住行皆交由楊聆蟬安排,楊聆蟬笑著說他懶,他把人揉進懷裡,哼哼唧唧道楊先生連國都打理過,還打理不下一個家麼。

  楊聆蟬正與燕旗並肩行走,忽覺身旁人駐了足。順燕旗的目光望去,他瞧見路邊一株杏樹,開得粉影婆娑。

  燕旗說,聆蟬,你看這杏花開得正好,我給你折一枝髻發吧。

  楊聆蟬本來只用桃花,前年冬天燕旗折了枝梅想給他做髮簪,被謝絕。後來他開了竅,覺得讓燕旗留意四季宜綰髮的花樹不失為件美事,不再拒絕。要說燕旗為他折枝髻發這一任務,源於南下途中燕旗隨口問他的琉璃簪,他靈機一動,故作肅然道你之前把我的桃花枝踩碎一事,還未了結。燕旗約莫還在絞盡腦汁想怎麼賠一個,楊聆蟬已道:“我不要燕將軍賠,我要燕將軍每年春天為我折新桃綰髮。”

  對方自然是摟了他,手梳他水滑青絲,連連道好。

  燕旗輕而易舉為他折下個模樣討喜的高枝,埋頭細細修理一番,思及大街上多有不便,小心翼翼收撿進懷中,回身時,楊聆蟬始終望著他,一雙眼睛水盈盈的。燕旗的身量在南人中高得醒目,人又壯,楊聆蟬經常和不知情的人開玩笑說這是他的護衛。其實吧,挺像的,燕旗經常上一刻還安安靜靜地走,下一刻有人撞了楊聆蟬,他就撲上去揪人衣領,活脫脫一頭拉不回來的惡犬,被楊聆蟬訓了許久要看人家是否故意,這才收斂。

  今年春寒料峭,河堤邊的柳樹猶未飛絮,楊聆蟬這才敢帶燕旗走這條近路,嫩綠垂影映於水面,沉靜優雅。燕旗在雁門關幾十年沒見過柳絮,一見就過了敏,頭一年楊聆蟬本來是好心帶燕旗賞所謂楊花如雪,結果燕旗一路噴嚏打回了宅院,聽得他好笑又揪心。不止柳絮,燕旗初來揚州時嚴重水土不服,占據了琴的位置,病怏怏枕在楊聆蟬膝頭,急得楊聆蟬各種土方試了個遍。

  現在燕旗已習慣了南方,可現在到底是第幾年,楊聆蟬記不清。

  反正還有很多年,他們在一起的很多年。

  兩人歸家時已近黃昏,暖橙夕陽斜斜投在府門前,門衛正點亮懸掛的燈籠。楊聆蟬和燕旗是分開住的,中間隔了不小一片園林。保持距離不失為一種情趣,何況他們畢竟出身不同,偶爾吵架不可避免。楊聆蟬知道燕旗不會賞所謂景致,喜歡鍛鍊,是以給他的庭院不植糙木,布置得像個小校場。至於燕旗,每次進楊聆蟬的書房、臥室都輕手輕腳,楊聆蟬有些不起眼的珍奇玩物,極容易被碰壞,別問他怎麼知道的……

  採買的大件小件都由燕旗提著,下人迎來接過去清點。二人進了花廳,燕旗隨意坐下,楊聆蟬還站著,若有所思,他伸臂,把人攔腰勾到腿上坐,楊聆蟬回眸瞪他一眼,未出言責備。

  燕旗解開楊聆蟬的髮髻,烏黑長髮柔順垂下,無論看多少遍都令人心生漣漪。穿堂晚風掀開紫竹簾吹入,簾外長天呈現出薄暮前的艷緋淒色,他邊熟練擺弄楊聆蟬的頭髮,邊說:“清明過,你三十歲的生辰也快了。聆蟬竟也要到而立之年了,可我總覺得你還小,身子也弱,稍微重點的東西都捨不得讓你碰。”

  搖搖頭,楊聆蟬平靜道:“我沒那麼嬌氣。”

  燕旗為他正好發冠,又把人按進懷裡,放低了聲音問:“嬌氣點不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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