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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的半年,他很害怕床上躺著的那個臉上有長長的疤痕、還斷了右手的人。可當江文略醒來後,似有父子天性,早早竟然很願意和他親近,也不用我下嚴令,便喚了他一聲“爹”。

  “文略。”我溫柔地望著他。

  “海青,有件事,你沒有告訴過我。不過,當年你若是告訴了我,我們可能也不會有今天,還能在這海島自由自在地生活。我也是看了爺爺的手札後,才知道的。”

  “是。”我坦然答道:“當年那四車黃金,藏起來的地點是一處山洞。可當你爺爺熬過酷刑,再去取時,已只剩三車,而山洞靠近山崖的地方,已經崩塌。”

  他點點頭,嘆道:“反正已經沒了一車,爺爺索性心一橫,只將兩車黃金交給了衛王,私自吞了一車黃金。正因為有了這車黃金,我們江家才逐漸發展壯大,也漸漸地有了野心……開始不安分。”

  我替他拉直了身上的衣服,繼續說道:“可江老太爺終究起了疑心,懷疑是我爺爺和其他十幾名官兵吞了那一車黃金,又怕他們會去告密,可那時案子的風聲未過,如果將這些人統統抓起來或殺了滅口,反而引人生疑。”

  他輕輕地哼了一聲:“於是,我爺爺便極力拉攏他們,並在沈老太爺退伍時,為你我訂下親事。若是沈老太爺不敢將你嫁來江家,就證明他心中有鬼。那時,我爺爺便會命人將當年參與此事的人都抓來,拷問那車黃金究竟在何處。”

  我嘆了聲,“其實,爺爺當初乘山崖崩塌,將那一車黃金推到山崖下,讓黃金被巨石壓住,存的是為淮王洗冤之心。可衛王暗中經營多年,一舉發難,安帝震怒,朝中竟無人敢為淮王喊冤,他就此失去了太子之位。爺爺一介小兵,又怎敢貿然出頭?萬一被人反誣他就是受淮王指使,還會平白丟了性命。等了幾年,哀帝登基,他也漸漸冷了此心。他知道江老太爺要和我們沈家訂親的真實用意,臨終前囑咐我,一定要如約嫁到江家,千萬不能讓江家之人起一絲疑心,以免禍及當年參與此事的同袍。我卻不知,你爺爺死得突然,你們江家竟無一人聽說過此事。”

  “幸好沒人知道此事。”他緩緩說道。

  我微笑著點頭,“是,幸好沒人知道此事。”

  “也幸好,你如約到了永嘉。”

  他慢慢地伸出右臂,斷腕處仍是那般猙獰。我心中一酸,面上卻仍保持著微笑,輕輕地握住了他的手臂。

  “你記得嗎?我們第一次見面,我踩住了你的鞋子,你快要哭出來了,卻還罵我臭小子。”

  我眼窩一熱,輕聲道:“那這輩子,是我欠了你的,還是你欠了我的呢?”

  他一笑,雖然臉上有道長長的疤痕,我卻覺他此刻的笑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溫柔清俊。

  “不管我們誰欠誰的,只要我們能在一起,就好了。”

  “是,只要我們在一起就好了。”

  我在心中輕輕地補了一句。

  生生世世。

  ——完——

  番外、此情可待成追憶

  貞興十年,三月。

  下過一場濛濛春雨之後,洛郡城外田野間便熱鬧得近乎喧囂。遠處青山杜鵑與桃花齊相怒放,近處田野間,紫雲英、油菜花,參差著鋪開來,似比雲霞還要燦爛錦繡。

  城門內外,明黃色的布帷延綿十餘里,淨水潑街、黃土墊道,彩台上飄舞著九龍麾旗。

  彩台前,洛郡刺史莫海平率領一眾官吏及名流士紳,恭候著帝君的駕臨。

  十年前,帝君從這座城池走出去,輔佐幼主逐鹿中原,最終臨危受命,奉青瑤夫人遺命登基,從而平定戰火、統一天下。

  十年過去,他一手開創的這朗朗乾坤、太平盛世,足以令萬民敬仰、四海臣服。

  直等至正午時分,麗日高照,仍不見天子儀仗的鞭駕聲傳來,莫刺史不由站立不安。正張望時,數匹高頭大馬急馳而來,從馬上之人著的服飾來看,正是貼身保護天子的殿前司禁衛。

  莫刺史忙迎上前,禁衛也未下馬,朗聲道:“陛下今日先往雞公山祭奠英烈,明日再駕臨洛郡。陛下口諭,著洛郡刺史莫海平,一應禮儀從簡,切勿擾民,欽此!”

  莫刺史慌不迭叩頭領旨,禁衛撥轉馬頭,絕塵而去。

  身披四品誥命彩衣的苗蘭過來,狠狠地掐了莫刺史一把。莫刺史吃痛,“唉呀”一聲喚出,身後之人都嗤嗤而笑。

  苗蘭是潑辣慣了的,柳眉一豎,回頭怒道:“笑什麼笑?!”

  眾人生怕這隻母大蟲攛掇自己家中那位收拾自己,急忙收斂笑容,只是變得太急,未免都有些面部抽搐。

  苗蘭又回頭向莫刺史啐了一口,“早跟你說過了,陛下極重情義,自南而來,哪有不上雞公山的道理?”

  “是是是。”莫刺史畏妻如虎,連連點頭,“不聽夫人言,吃虧在眼前。”

  苗蘭兀自不消氣,道:“陛下既有旨意,你明天也別整這些儀仗,我帶著娘子軍去迎接陛下,陛下定會龍顏大悅。”

  莫刺史正要壯著膽子反駁,想起“娘子軍”三字,忽然心中一動,笑了笑,道:“便聽夫人的。”

  “花光接天來,錦繡連雲開。”

  當年洛郡第一才子徐彥若,如今已是翰林院德高望重的鴻學大儒,當他隨御駕至雞公山下,貞興帝命眾臣對景吟詩,便脫口而出這兩句。

  一眾文臣也都忙著搜腸刮肚,一時間,文彩齊飛,華章共舞。

  貞興帝端坐在馬上,始終不置可否,他遙望著在雲霧中若隱若現的山頂,眸光微閃,許久,才道:“狄卿、徐卿。”

  一等鎮國伯狄華、戶部尚書徐朗忙下馬躬身,“是,陛下。”

  “你們隨朕上山,其餘人在此等候。”

  貞興帝下馬,負手往山上走去。殿前司禁衛們面面相覷,不知是否應當跟上,鎮國伯狄華作了個手勢,他們才退立原處。

  三人沿著石板路慢步上山,走到哨寨門前,貞興帝讚許地點點頭,“莫海平雖然怕老婆,辦事能力還是不錯。”

  狄華笑道:“老莫敢不把雞公寨修繕維護好,不用苗蘭出手,我第一個揪了他的耳朵!”

  莫刺史派來守護雞公寨的胥吏早迎出哨寨,伏地叩首。貞興帝和聲道:“你們都退下吧。”

  這日天氣極好,又是下午時分,春光燦爛,和風煦煦。三人拾級而上,竟都未再開口,面色各異,卻皆有滿腹悵然之緒,糾結在心頭。

  貞興帝在寨門邊那棵燒焦的棗樹下停住腳步,遙望遠處連綿的山巒,良久不語。

  狄華與徐朗對望一眼,又各自移開目光。

  山風拂來,吹動貞興帝的衣袍,他終於微不可聞地嘆了聲,轉過身,走向議事堂。議事堂內,桌椅板凳皆如十三年前一般陳設,衛老柴的畫像拂拭得纖塵不染。

  貞興帝凝望片刻,慢慢地躬身。狄華與徐朗忙勸道:“陛下,您乃萬金之軀---”

  “五哥,老七。”貞興帝輕聲道:“你們代朕給大哥磕個頭吧。”

  狄徐二人忙跪下叩首。狄華聲音哽咽,“大哥,我們看您來了。”

  貞興帝卻又轉身往外走。

  這麼多年過去,他卻仿佛閉上眼睛,也仍然知道在何處拐彎,何處越過小水溝,由何處穿過樹林,去往那幢小小的木屋。

  長長的青石小路蜿蜒向前,路的盡頭,小木屋依山傍水。屋前幾株桃樹,是她當年親手種下的,已開滿桃花,山風拂過,落英繽紛。

  眼見貞興帝慢慢走向小木屋,狄華將徐朗拉住。徐朗不解,但也知道自己不如七弟與陛下親厚,便隨他退回樹林邊。

  貞興帝走上小木屋前的長廊,在她曾住過的房間門前靜立片刻,推門而入。

  直至金烏西墜、晚霞滿天,貞興帝才從屋中出來,走下長廊。可他剛走過拐角處,又停住腳步,似發現了什麼東西,折回去,微低著頭,看著拐角處的木柱。

  徐朗推了推狄華,低聲問道:“什麼東西?”

  小木屋是狄華帶著弟兄們親手為青瑤夫人建的。可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來那木柱子上有何東西能引起貞興帝的注意,還看得這麼認真。

  過了一會,貞興帝慢慢地抬起右手,手指在木柱子上某一處,輕柔地摩挲。

  過了許久,他從龍靴中拔出一把匕首,在那木柱子上緩而用力地刻著什麼。

  狄華心中暗忖,回頭定要悄悄派人來看一看,陛下究竟在木柱子上刻了什麼東西。

  眼見貞興帝又向山頂走去,身影逐漸消失在蒼松翠柏之間,狄華鬆了口氣,道:“六哥這些年,可越來越威嚴了。”

  徐朗道:“是啊,這些年,陛下可是第一次喚我一聲‘五哥’,我倒不知道是受寵若驚好呢,還是應該惶恐不安。”

  又道:“也只有你家瑤丫頭,在陛下面前還能夠撒撒野。”

  狄華面上一紅。徐朗打趣道:“怎麼?是不是又要做爹了?我就奇怪,陛下北巡洛郡,瑤丫頭怎麼沒跟著來?”

  縱使已入了凌煙閣,做了十年的一等鎮國伯,狄華仍然禁不起如此打趣,正要說話,忽聽山頂傳來一陣幽然的笛聲。

  二人都不通音律,卻也聽得出笛聲婉轉悱惻,幽幽寂寂,仿若清風拂面、淨水深流。

  又仿佛有雙靜靜的、溫柔的眼眸,在笛音中穿透如煙往事,微笑著凝視他們。

  笛聲直至天全黑時,才漸漸息止。

  雖知貞興帝武功高絕,二人仍有些擔憂,遙遙見他下山,忙迎了上去。

  貞興帝似是略感疲倦,沉默不語,快出寨門時,又在棗樹下停住腳步,片刻後,喚道:“五哥。”

  徐朗忙道:“是,陛下。”

  “這些年……”貞興帝緩緩道:“你執掌戶部,天下百姓皆列在冊,就真的沒有發現蛛絲馬跡?”頓了頓,又道:“她可是帶著幾百人走的,這幾百個人,就都沒有一點訊息?”

  徐朗斟酌著回答,“中土大陸,確實找不到他們呆過的痕跡。”

  “你的意思,他們真的都去了海外?再也沒回來過?!”貞興帝冷聲一笑,俊秀的面容罩上了一層薄霜。當年收到侯昞密報時的失望與傷楚,此刻仿若都在胸口處往上翻湧。

  狄華這些年也一直在負責尋找青瑤夫人,道:“也不一定。老莫沒說謊,大嫂確實中途折了道,從淮陰去了東州。只是老莫和苗蘭都一口咬定,當時大嫂不象是被挾持的樣子。可後來據青陵軍的俘虜招供,又確實是永王軍的人劫持了大嫂,但永王宮在叛亂中毀於一旦,大嫂究竟下落如何,竟是無人得知。”說到最後,他長長地嘆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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