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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和尚怒極反笑,“沈青瑤,本王不急,有的是時間和你慢慢玩。”

  熹河以南這幾年有一句俗語:寧無光明,莫惹和尚。說的便是竇光明與陳和尚。

  士族出身、光明磊落的竇光明,最終死在了做過和尚乞丐、性狡如狐的陳和尚手上。

  成王敗寇,非常簡單又非常殘酷的道理。所有的人都明白這個道理,也為這句話,使得天下為之變色,山河為之染血。

  兩軍的鏖戰,進入最激烈的階段。

  戰事進入第五天,看著可吃的糧食越來越少,傷員因為缺醫少藥而輾轉死去,看著屍骸越積越多,我沉默了許久,下令:全軍後撤至望夫崖下。

  那裡,左邊是萬丈深淵,右邊則是高聳入雲的懸崖峭壁。那也是我們的最後一道防線。

  若再敗,所有人都將屍骨無存。

  楚泰不甘放棄谷口,我輕聲說了一句:若強守谷口,傷亡太大,我本是為救弟兄們而來,若都戰死,又有何意義?望夫崖下易守難攻,傷亡必少很多。

  楚泰反駁,谷口進可攻,退可守,望夫崖下一旦失守,再無活路。

  兩天。我望著天空,輕聲說著,不知是說給他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我們再堅持兩天,兩天後,援兵就會到了。

  兩天後,援兵沒有到。

  三天後,援兵還是沒有趕到。

  能吃的東西都已經吃完了,援兵還是沒有趕到。

  楚泰的面色沉得象暴風雨前的天空,黎朔也開始動搖。這日黃昏,他二人同時過來,黎朔躊躇片刻,輕聲道:“大嫂,等會我們率兵沖開一個缺口,您帶著少當家,趁亂突圍。”

  我搖頭,楚泰剛要開口,我輕聲道:“當年田公略圍困雞公寨,你們也沖開了一個缺口,要我突圍。那一戰我記憶猶新。”

  “那時,夫人沒有走,還為我們擊鼓助威,少當家也因此早產。”

  我點頭,“是,那一次我沒有走,同樣,這一次我也絕不會踩著你們的屍體逃走。”

  上半夜有短暫的平靜,我靠著崖下嶙峋的石頭,望向天上一輪圓月。

  早早在我懷中熟睡,他的面容,如月光一般恬靜。

  “怕不怕?”江文略在我身邊,輕聲問。

  “不怕。”我再問他:“你呢?”

  他搖頭,忽然笑了起來,眼睛半合,意態悠閒,仿佛又回到幾年前那副瀟灑倜儻的模樣,悠悠然道:“不知為何,這幾年,我怕這怕那、左支右絀,到了今天,反而什麼都不怕了。”

  我起始只是笑了笑,卻忽靈機一動,猛然抓住他的手臂:“有辦法了!”

  這些天,江文略雖然一直守在我身邊,卻始終沒有露面向鄭軍表明他的身份。鄭軍無人知道,永王軍的二公子,也同被圍困。

  他們的目標,是我和早早。

  若是我帶兵衝擊,鄭軍只會攻擊我,即使有幾百人趁亂衝出,他們也不會窮追不捨。

  燕紅為纓娘擦身換衣之時,從她懷中找出數封信函,都是她在鄭軍軍營中以身伺虎時偷偷寫下來的。其中一封,詳述了鄭軍軍中所有的暗語並鄭軍最近的動態,其中,右驃騎大將軍軍中動態也一目了然。

  只要江文略能突圍出去,先派人假裝成陳和尚右驃騎大將軍的手下,前來向陳和尚報信,就說永王軍已攻過熹河,右將軍慘敗,請鄭王速速支援。

  暗語、內情都對得上,不信他陳和尚不相信、不動搖。

  若江文略再打出永王軍旗幟,以永王次子身份在其後方正式出現,鄭軍必亂。

  這是我們絕處逢生的唯一機會。

  纓娘,請護佑你的兄弟姐妹。

  當我親率人馬沖向鄭軍時,暗暗地念了一句。

  也許真是纓娘在天之靈護佑著我們,也許是時間選得恰當,鄭軍後半夜較為疲乏,我沒有被困住,安全地退了回來,江文略也順利帶人突圍出去。

  楚泰不相信地問我,“江二公子真的不會一去不復返?”

  我不知道黎朔是不是看出了些什麼,他瞪了楚泰一眼,道:“大嫂看人的眼光,你還懷疑嗎?”

  楚泰嘀咕道:“大嫂看杜鳳,不也看走了眼?”

  我微微搖頭,望向茫沉夜色,漸涌憂慮,狐狸那邊,是遇到什麼阻礙了嗎?他不會不來的,雖然如果這邊全軍覆沒,他可以除掉許多阻礙,可那樣一來,洛王軍也將元氣大傷,只怕再敵不過陳和尚。

  我繼而想到了更遠的,陳和尚竟然在這裡出現,而狐狸事先毫不知情,那只有一個可能:洛王軍中出了jian細。

  若是這一戰我們能僥倖逃過一劫,有些事,不得不未雨綢繆了。

  黎明來臨的一刻,鄭軍後方火光忽起。

  我於這一刻,深深地感激纓娘。因為她的信,我明明白白地讀懂了鄭軍王旗打出的旗令。這旗令,本只有最高級的將領才能讀懂,纓娘忍辱負重,在服侍趙之初的日子裡,不動聲色地將這一切暗暗記了下來。

  陳和尚在收到“右路潰敗、永王軍來襲”的“軍報”後,下了決定:為免腹背受敵,全軍向東撤,與左驃騎軍會合。鄭王中軍先撤,後營掩護,為免洛王軍生疑,後營仍裝成圍攻之勢。

  我們緊張地掩在石後,看著鄭軍軍營內的動靜,當看到其旗令顯示中軍開始撤出時,所有人都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楚泰更是直抹汗,罵道:“他奶奶的,陳和尚,這次算你跑得快!不然老子要把你的腦袋當毽子踢!”

  燕紅噗地一笑,卻忽聽殺聲大作,自遠而近席捲而來。

  這殺聲太過震耳,連山石上的泥土都被震得簌簌而落。我們相顧駭然,楚泰喃喃說了句:“江二公子這麼大膽?真的用幾百人去打陳和尚?”

  我腦袋有一瞬的空白,再一躍而起,激動下大聲道:“六叔趕到了!我們的援兵到了!”

  真的是狐狸趕到了。

  他策騎沖在最前面,烏色駿馬上,他黑甲長劍,所向披靡。大將軍旗所過之處,鄭軍如潮水般向兩邊退開。

  天上的朝霞更加燦爛,映著他俊美的笑容。他向我們奔來,我當先迎了上去,他在我面前拉住駿馬,飄身而落,踏前兩步,修眉軒展,微笑道:“青瑤!”

  這一刻,我反而說不出話來,倒是早早,直撲入他懷中,叫道:“六叔!”

  狐狸將早早抱起,在他面頰上狠狠親了一口,再環顧跟上來的黎朔等人,輕聲說道:“杜鳳來遲,累各位久候。”

  楚泰彆扭地嘿了聲,黎朔坦然行禮。身後,將士們舉著兵刃,齊聲歡呼。

  如雷的歡呼聲中,我目光投向遠處,見鄭王軍旗打出的旗令,忽然豪氣頓生,望向狐狸,微笑道:“六叔,不知你是否有興趣,將陳和尚的腦袋當毽子踢?”

  狐狸眼神一亮,大笑道:“大嫂有命,杜鳳焉敢不從?”

  右路失守,永王軍來襲,杜鳳來襲。

  陳和尚的中軍顯出慌亂的態勢,再也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了。

  我們迅速由守轉攻,我躍身上馬,大聲道:“黎朔,你護住我!六叔,你隨我來!咱們生擒陳和尚!”

  陳和尚不愧久經沙場,雖露敗象,仍在努力調度指揮著千軍萬馬。可他萬萬料不到,我能讀懂只有他的心腹才知曉的旗令。

  洛王軍最精銳的將士,護著我們悍然無畏地向前沖。

  其餘各營,將鄭軍分割開來,令其不能馳援陳和尚。

  當狐狸從馬背上一躍而起,定波劍嗆然出鞘,利刃奔騰,連斬陳和尚身邊數員大將,我們齊聲怒喝!

  陳和尚似被震得心神不穩,身形搖晃間,狐狸凌空而落,定波劍架上了他的脖頸。

  定波劍的劍鋒,映著陳和尚慘澹的面色,也映著狐狸清俊無儔的笑容。

  “鄭王爺,先別急著走,我家大嫂想借你的腦袋一用。”

  說罷,他抬頭向我微笑。

  雲霞映在他的眼眸中,似在隨著他的某種情緒,濃濃地擴散開來,讓人不敢直視。

  多年以後,我看到了一幅畫。

  畫中朝霞滿天,千軍萬馬只是隱約幾筆。唯有背對著雲霞的窈窕女子,黑髮在清風中如飛瀑流展,看不太清她的面容,但她清麗的身姿,宛若烈火中飛出的鳳凰,讓凝目望著她的人永世難忘。

  無間(上)

  晚霞滿天的時候,起了風,吹得天邊碎碎排排的雲象在唱著一曲淡淡的哀傷之歌。

  綠得可人的竹林中,卻立著一座新墳。

  纓娘生前愛竹,我做主,讓她長眠在桑山連綿的竹海中。狐狸親自主持了她的葬禮,祭詞中,以早早的名義,追封她為紅線君。

  齊史上關於紅線君,有簡短的一句:青瑤夫人之義妹,貞勇剛烈,於桑山一役中斃鄭軍主帥,以身全義。

  此時,竹葉在晚風中嘩啦啦地響,我聽著卻有些分不清,究竟是竹葉在響,還是五叔在哽咽。

  他已經在墳前坐了三天三夜了。

  他趕來時,纓娘已經入了土。今生今世,在他的記憶里,只怕永遠都會記得她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我來成全你---

  無論誰去勸,抑或是狐狸的軍令,都無法令他離開。他那麼坐著,象一塊亘古就有的石頭。

  大軍不能等他一個人,在短暫的打掃戰場、收繳戰利品、收編俘虜後,我們必須挾大勝之餘威,橫掃熹河以南。

  陳和尚兵敗,其左右驃騎軍必亂,益王軍、永王軍馬上就會揮師南下,如果洛王軍不搶先一步占領地盤,穩定局勢,將喪失千萬將士浴血奮戰得來的先機。

  這幾天,狐狸已陸續將八營中的四個營派了出去,從他的用兵及糧糙調度來看,他下的,是一盤更大的棋。

  望著如波濤般翻滾的竹海,我輕嘆一聲,道:“五叔,你打算怎麼幫纓娘找到她的妹妹?”

  聽到“纓娘”的名字,他眼珠動了一下,好半天,才聲音嘶啞,低沉道:“上天入地,我總要找到。”

  “天下之大,只怕窮你一生,都沒辦法走完。”

  他好似慢慢恢復了一點神智,抬頭看向我,滿目茫然。

  我委婉勸道:“五叔,你一個人又怎能走遍天下找一個不知叫什麼名字的人?你若真的有心替纓娘找到她失散的妹妹,唯有一個辦法。”

  他猛地站了起來,單膝跪在我面前,哽咽道:“求大嫂成全。”

  我看著他痛楚的神情,也覺一陣心酸,低聲道:“掌管全國田地戶籍的,是戶部。唯有天下一統,海晏河清,重新統計全國戶籍人口,讓流散異鄉的人都回原籍申戶領田,你才有一絲可能找到纓娘的妹妹。否則這兵荒馬亂的,到處是逃難的人群,你從何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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