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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格對此意見很大,但正如羅桂雙所預料的那樣,他不想再失去一個精兵,因此居然沒有說什麼。

  雨林里就是這樣,力量就是強權。

  那兩年他可真威風,果敢四邊都知道有個不好惹的中國人!為著他的勇猛,到第二年,四個中國人的酬勞都漲到跟黑人一樣,連砍斷鼻樑的小日本都對他服氣了。

  “厲害。”他討好地給羅桂雙豎大拇指:“你是支那狼。”

  “支那是什麼?”

  “支那就是中國。”日本人諂媚地微笑:“你,中國來的,惡狼。”

  ——支那狼。

  這三個字順口又悅耳,跟“南霸天”“座山雕”一樣,有種響噹噹的感染力,於是隊裡所有人都和日本人異口同聲,以“支那狼”稱呼這個中國來的殺神。

  他們叫他“支那狼”,他也十分引以為豪,並不懂得“支那”兩字里所附帶的惡毒意味。

  頭上無官兵,眼中無王法,他深切體會到殺戮帶來的快感,不順眼的就統統殺掉。殺戮帶給他褒獎、榮光、尊敬和財富。

  回國後的一兩年內,他如同戒毒者一般,要屏息靜心,才能壓制對於殺戮的懷念。

  羅桂雙從玻璃的反光里窺視自己的臉——老啦,有皺紋了,原本也就不漂亮,但孩子長得很漂亮,他覺得羅曉寧很有點自己年輕時候的丰采。

  都是眼睛挺大的。

  只是旁人看起來,羅曉寧的大眼睛是純潔無瑕的剔透,他的大眼是一種漠然的、動物性猙獰——青目遠多於白目,畜生才長這樣的眼睛,像貓、像狗、也像蛇。

  呂賢德也是一雙大眼,他們過去喜歡彼此取笑,都說對方是轉世投胎的“楊大眼”。

  德子就是太煩人了,其實他當初也沒想著一定要弄死德子,只是德子老在隊裡拖後腿,羅桂雙就覺得他很操心。

  盧世剛居然與他不謀而合,也提出把呂賢德弄瘋——只不過盧世剛是膽小怕事,覺得同鄉死在外面太不吉利。

  說得對,身為同鄉,弄死恐怕傷陰德,弄瘋就沒什麼了。

  反正到死也是葬在老家,還是他親手把呂賢德撈上來的,他覺得這件事情問心無愧。

  唯有一件事情令他耿耿於懷——因為在隊裡橫行霸道,大概惹那幾個波蘭人不順眼了,波蘭人都跟著俄國毛子做事,羅桂雙至今疑心他們是合謀害他。

  他們被政府軍圍剿,流彈四處飛,盧世剛那孬種當然不能指望,趴在地上只會喊“天主保佑!聖母救我!”

  哪有什麼聖母,羅桂雙就是他的聖母。

  他咬牙把盧世剛拉起來,往後跑——往密林里跑,一顆流彈飛過來,盧世剛先撲倒了,子彈擦著他的頭皮飛過去,又一顆流彈飛過來,打在羅桂雙兩腿中間。

  再看帶隊的俄國人和同行的波蘭人,已經跑得沒有影了。

  從那時起,他就知道,自己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孩子了。

  原本他是打算騙了呂賢德,這樣自己就變成名義上的“單身漢”,之後可以娶第二個老婆,跟馮翠英也是這樣交代的。

  都泡湯了,所幸來緬甸前他算是傳宗接代了,好歹還有一個羅曉寧。

  這件事情馮翠英不知道,回家之後她還一直問他——他怎麼解釋?要告訴他老娘,兒子以後斷子絕孫了嗎?

  每天活著都是一場窩火。

  馮翠英以為是他對媳婦有情,不肯跟兒子生氣,只對媳婦撒野,這個媳婦身上受病,心裡受氣,就這樣被活生生地磨死了。

  羅桂雙不在乎媳婦,因為自己反正也生不了,她死了是最好,不然以後免不了另找婆家。

  他只在乎羅曉寧,這是他唯一的子孫後代。

  他喜歡他兒子生得秀美,跟他那個要死不活的老婆一樣,長得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長相隨娘,這是好事,但不好的是性情也隨娘,支那狼的親爹倒有個兔子似的兒,羅曉寧是生就的怯懦無能,從小只有別人打他,沒有他打別人。

  但是第二個再也生不出來啦,他的命根子斷掉了,就這一個兒子,是他最要緊的寶貝。

  每天他都去遠遠地看一眼自己這條孤脈,像皇帝檢視他的太子。

  他始終認為羅曉寧不爭氣,不然不該生病。

  可能是他命里殺孽太多,報應在羅曉寧身上了。他從緬甸回來,什麼都不怕,就怕羅曉寧遭報應,因此冒險為盧世剛出頭,兩度救了他夫妻。

  行俠仗義,這是最積德的事情,羅桂雙認為這可以彌補他在緬甸造下的殺孽。

  盧世剛感恩戴德,他從拘留所里回來,在羅桂雙面前哭成了淚人。

  “別哭了。”羅桂雙說:“以後再也不要在我面前哭,讓人家起疑心,咱們兩家也少走動,就當是關係不好了。”

  盧世剛囁嚅道:“這可是犯王法的事情,這不是在緬甸……”

  “是犯法,但姓胡的不該死?秋玉大著肚子,就活生生給他糟蹋?”羅桂雙平靜地望著他:“過去殺人我是圖錢,這次殺人,是讓那些狗官知道,老子雖然不揚名,但沙場村的人也不是好惹的。”

  說話的時候,他心中涌動著異樣的滋味——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從來沒有這樣俠氣干雲的感覺,他忽然痛覺過去殺人都是作孽。

  只有這次是特別地、特別地不後悔,覺得自己這事兒做得有意義,拆遷的事情一下子放緩了,縣裡過來的人也不那麼蠻橫了。

  那幾天他甚至想過,就算被抓了、槍斃了、也是好漢一條,只希望給兒子積點德,教他以後平平安安過一輩子。

  如果沒有後來那些事。

  要是呂賢德早點死的話。

  他可能就此金盆洗手,就做個良民了。那段時間他差點也跟著信了天主教。

  ——什麼用也沒有,羅曉寧還是出事了。

  呂賢德把他從牆上推下來了,羅桂雙至今不能確認他那天是不是恢復了理智,不然怎麼會那麼準確地從牆頭上推倒羅曉寧?

  斬糙不除根,春風吹又生,說的就是這個道理,早在緬甸就該殺了他。

  他殺了呂賢德來報仇,為怕羅曉寧從昏迷變成徹底送命,他自認良心厚道地帶頭打撈呂賢德。

  呂賢德的面目被泡得腫脹變形,他假裝大哭,心裡痛快極了——不是因為給羅曉寧報仇才痛快,而是他終於又能慡快地殺人了!

  那種殺人的快感再也停不下來,他也不想停下來,因為羅曉寧毀了,他自己也毀了,什麼都完蛋了。

  唯有殺人這件事,能給他一點心理上的補償。

  他看到別的女人膨脹著肚子,看見別人家一個又一個地生孩子,他就發瘋似地想讓他們跪下來認錯。因為他始終認為自己很無辜。

  劉皇叔還要的盧躍馬跳檀溪——自古英雄命多難,都是別人在害他。

  反覆地,他重新回味行兇的每一個環節——胡某的死他不屑回味,因為手忙腳亂——杜某一家他做得漂亮,星夜單騎,月黑風高,像砍瓜切菜似的,只恨不能在牆上用血大書一副“替天行道”。

  旁人不知底細,當然不會給予讚揚,他在心裡小聲反覆地給自己喝彩:支那狼、支那狼。

  真是英雄歲月,可惜如今虎落平陽。

  羅桂雙不能想起這些事,他情不自禁地露出陰毒的表情。

  坐在窗台上的女孩起初一直忍著,沒有敢哭,這一下終於給他嚇哭了。

  只是短暫地一聲抽噎,她看見羅桂雙手裡的槍,又立刻把眼淚咽回去了。

  隔壁有個年輕女孩的聲音在哭求:“別打小朋友,叔叔,你怎麼樣都行,叔叔,警察都來了,你不要欺負小朋友!”

  她一哭,地上綁著的五個小孩也跟著涕淚交流——嘴裡都堵著襪子,喊不出來,也不敢喊,他們生怕阿姨再挨一槍,也怕子彈打在自己頭上。

  羅桂雙被這女人哭得心煩意亂,他走去隔壁,對著女教師頭上就是狠命一踹。

  “老子能把你怎麼樣?”

  真是說什麼不好,偏要撿他的痛處說!

  女教師的頭上立刻墳起一個巨大的腫脹,她看不清東西,也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麼——她是這個月才來全托班代課的大學生,掙點外快做零花。

  這是全托家庭班,私人辦的,比幼兒園便宜一些。工作不難,老闆和老闆娘負責做飯看小孩,她負責帶學前班的小朋友學簡單的英語對話。

  中午,老闆和老闆娘照例出去買便宜菜——一點以後,菜市場的剩菜廉價清底,老闆夫妻精於算計,每每卡著這個點才去,午睡的小孩就交給雇來的大學生看著。

  有人敲門,她以為是老闆回來了,因為那敲門的聲音跟老闆一模一樣,都是帶著一股頤指氣使的蠻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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