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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達哥,你還記得六年前的那天中午,我在村口那棵大松樹下和你相遇的情景嗎?也許,你沒有留神我,但我從那天起就記住了你,在心裡留下了你。也可以說,你從此以後就向我走來了……”

  他怎麼能忘記呢?當時,他看見的是她那和年齡不般配的略顯愁苦的臉龐,是她那發亮而稚嫩的眼睛,是她那白皙的脖頸和圓圓的耳輪,是她那漸遠漸去的背影,是一個尚在求學中的初中學生。他閉上眼睛就能看見她掛在臉上的淚痕和即將面臨失學的不安,不可否認,他注視過她,但那時候在他的心目中她是個孩子,是他的晚輩。按理說她應該叫他叔叔不該叫他哥。她失蹤的那幾年,他是在恍惚不安思思念念中度過的。現在,她的人生歷程在秀麗工整的鋼筆字中起伏動盪,她的筆端下走出來的已是一個二十歲的大姑娘,是可以把他叫做哥哥的大人了。

  松陵村人可能以為我跳井了,跳崖了,服毒了,臥軌了,被人拐走了,做了小姐了。幸虧,我沒有輕生。永達哥,麻煩你轉告我的媽媽,叫她放心,我還活著。我暫時不想讓她知道我在哪裡,也不想見她,我把這幾年的經歷告訴你,你替我守住秘密,好嗎?

  祝永達離開了凳子,半躺在那張長條椅子上,接著向下看。他真沒想到,馬秀萍會經受那麼多苦難,經歷了那麼多的波折——

  糊裡糊塗上了汽車的馬秀萍在車後面撿了一個座位,等車開出鳳山縣城之後售票員問她去哪裡是為了叫她買票,她不知道這車要去哪裡,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就問售票員,售票員說:“車去西安。”她說:“我就去西安。”

  六個多小時以後,汽車到了西安的玉祥門長途汽車站,她從車上下來,眼望著面孔陌生的城裡人和來回穿梭的大小車輛,不知所措了。她走進一條小巷,掏出一塊錢買了一碗扯麵,填飽了肚子,背著書包,漫無目的地向前走。

  進了玉祥門,馬秀萍一直向東走,她邊走邊看,邊看邊走,似乎每一處都不該她駐足,每一處她都不能駐足。穿過北大街,走上解放路,她向北一拐,來到了火車站。此時,已是暮色慘澹了。火車站廣場上的行人如皮影一般來回晃蕩,有幾個人看似賊眉鼠眼鬼頭鬼腦面目不善,馬秀萍掃一眼心裡就畏怯,她目擊到的仿佛不是人而是叫她害怕的怪物。她低下頭,很快地進了候車室,一樓大廳沒有她落座的地方。有人長長地躺在凳子上她卻不敢叫那些人讓座,她覺得,這個候車室這個城市和她毫不相干,她沒有權利沒有膽量叫睡在凳子上的人起來。上了二樓,二樓的西候車室里沒有多少旅客,她找了一個座位坐下來,雙眼木然地看著窗外被暮色侵蝕的樓房、車輛、樹木和行人。她的雙手托著腮,鼻孔里鑽進去的是陌生而孤獨的氣味,眼睛眨動著不讓掛在眼睫毛上的淚珠兒掉下來。環顧四周,候車室里的男人、女人、大人、小孩似乎都很疲憊,都是昏昏欲睡的樣子。她旁邊的一對年輕夫婦正在逗弄著一個大約三歲的小孩子玩,她從口音中聽不出他們是什麼地方的人,但她分明聽見他們說是回家去。她不想逮住那個“家”,但“家”偏偏向她耳朵里鑽。家對她來說是什麼?是父親粗俗的語言和粗暴的行為,是母親無聲的眼淚和可怕的軟弱,是田廣榮不動聲色的誘惑和難以設防的傷害,是她整日的提心弔膽和越積累越多的自卑與絕望。她渴望有一個安安穩穩的家,一個溫馨和諧的家,一個能夠使她的肉體和靈魂得到安慰的家。渴望只不過是一個夢,只不過是用眼淚擦乾了的鏡子。生活把她逼上了流浪之路,她無家可歸,沒有棲身之處。她抬眼一看,對面座位上的那個女人好像是個農村人,她的長相有點像她的母親,特別是她那勉勉強強的一笑,仿佛是從母親的臉龐上摘下來趁熱給她掛上去的,她看得清清楚楚:她笑的時候,眼角的皺紋重疊在一起,滿臉的憂傷由嘴角咧開來布滿了整個臉龐,這是她常常在母親的面部讀到的情態。母親被父親暴虐的場面即刻觸目驚心地浮現在她的眼前了,她似乎聽見母親絕望地一聲一聲地叫她秀兒。她坐不住了,她的心被母親撕心裂肺般的叫聲抓成了一團亂麻,突突亂跳。她離開了座位,低垂著眼,逃也似的從二樓上走下來,出了候車室。這時候,車站廣場上已是行人稀少燈光很稠了。

  馬秀萍只顧走,茫然地從火車站廣場上走過去,不知不覺地走進了西七路,走進了這條路上的一家招待所。

  後來,馬秀萍才回想起,當時她覺得這個招待所的門庭倒很體面,給人一種安全感,才毫不猶豫地進去了。她的身上有田廣榮給她的三百元,這些錢是她一點一點地積攢的。她進去一問,住一個晚上五塊錢,就住下了。

  馬秀萍打水時發覺,煤爐子上的蜂窩煤快燃盡了,就把拎在手裡的洗臉盆放下,給煤爐子上換了一塊煤。也許,是這個細小的動作引起了一個女人的注意,這女人是招待所的承包人。第二天,馬秀萍要走時,女人問馬秀萍要去哪裡。馬秀萍說她不知道要去哪裡。女人大概從這句話中嗅見了什麼,她招呼馬秀萍坐下來談談。從馬秀萍的隻言片語中女人知道馬秀萍是一個流浪者,她問馬秀萍:“留下來在我這裡干行不行?”這女人沒有惡相,從言語裡也聽不出潛在的危險,馬秀萍躊躇了半天后給女人回了話:“我在你這裡干。”於是她就留在掛著省六輕局招待所的小客房裡了。

  一天的工作從傍晚開始。

  昏昏沉沉的夜幕從這個城市的上空拉下來之後,離火車站很近的小客店就忙碌了,下了火車的小商小販、無業游民和進城來找工作的農民們來光顧這個小客店了,他們操著不同的口音穿著亂七八糟的各色衣服,小姐小姐地吆喝著。馬秀萍和另外一個姑娘像上了發條似的開始不停地轉動:急急忙忙地去開房間的門,跑前跑後地打水提水。連續幾個晚上,馬秀萍不能睡一個好覺,有時候,剛躺下,眼睛還沒有閉實,就有人來了,她即刻起來招呼客人,一直折騰到天大亮方才罷休。這樣的日子過慣了倒不覺得累,一旦閒下來,漫長的時光像死皮賴臉的小流氓一樣不好打發。

  馬秀萍從一開始就對她的女主管沒有設防,幹了一段時間,覺得這個年輕女人很可愛。她的可愛掛在她那雙層下巴上,掛在她那顛顛晃晃的把衣服撐得老高的肥大的辱房上。她操一口地道的河南腔,話一出口,仿佛一把扇子扇過來,把很重的鼻音從耳旁扇了過去,她的話聽慣了只是覺得那寬寬的嗓音被她的嘴巴擴張得很厚很厚,但不沉重。女主管的丈夫偶爾來一次招待所,他比秋後的高粱稈還要瘦,按在肩頭上的衣服好像掛在一個木製的衣服架子上。他趿著拖鞋,樣子散漫無羈,看人時眼睛一鼓一鼓的仿佛用一個秤砣向對方身上砸,馬秀萍只一瞥,未免有點緊張。因為他太瘦了,巴掌扇過來的風也可以把他吹走,因此,她倒不覺得威脅。

  有一天晚上,馬秀萍從女主管和她的丈夫住的房間前面經過時,聽見兩個人在黑暗中嘀咕什麼,她稍一駐足,逮住了她的名字馬秀萍。顯然是這兩個人在談論她,這不能不引起她的警惕,她屏住氣細聽,似乎聽見女主管說出的一個叫河南鞏縣的地名,女主管的丈夫說出的是錢的數目:五千元。她輕手輕腳地向前走了兩步,蹲在窗口底下諦聽,她再也沒有聽見什麼,只聽見昏睡的夜晚十分寧靜,只聽見那寧靜中包藏著神秘莫測。這空洞的寧靜使她害怕。她站起來,回到自己的房間把這幾個詞組串在一起想了想,一經排列組合的詞組仿佛冒煙的乾柴,她從中嗅出的是嗆人的味兒,這味兒究竟叫什麼,她無法命名。

  惶惶不安地過了幾天,她以為有什麼事兒要發生,使她既擔心又僥倖的是,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她偷偷地去觀察女主管和她的丈夫,從這兩個人的面部她讀到的是已經稔熟得如同釘子一樣釘死的表情,她看不出自己的處境有多險惡。生活的表象平靜而安詳,她的內心卻緊張不安,她覺得她所處的小旅店和她的那個家一樣時時刻刻存在著使她心煩、心虛、心悸、心寒的因素,她隨時準備逃走。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該發生的還是沒有發生,轉眼間天就冷了。

  在漫長而枯燥的冬日裡,客人少了,活兒少了,她就抱著從書店買來的幾本小說打發時光,這些書籍中的故事漸漸地稀疏了她的緊張和不安,常常引發起對往昔的一段回憶。有些記憶,清晰可辨,猶在眼前,使她嚮往,祝永達便是從她的記憶里一點一點浮上來的。對於她十四歲之前的祝永達,也就是說,她第一次在松樹底下碰見的祝永達,她的印象很單薄,似乎祝永達從她十四歲那年才朝她走來的,走進了她的視線,使她難以抹掉了。她帶著在心中烙印的祝永達走出了鳳山縣走進了省城。她想起了她第二次和第三次在松樹下遇到的祝永達,一次比一次清晰,他的音容笑貌活靈活現。她一想起祝永達心裡就激動,就想和他說說話。最理想的境況是:在一個有月光的晚上,在恬靜安詳的田野里,她和祝永達走在田間小路上,她給他訴說,訴說她的童年和少年,訴說她渴望和他在一起的激動,訴說她在夢中夢見他的情景。她還梳理不出來這樣的情感是不是叫愛情,但她知道,這情感十分真摯,有些分量,深藏在她心裡的最深處,誰也拎不走。她趴在床上想給祝永達寫信,但寫了幾次開頭,她都撕了。她該叫他什麼呢?按母親的說法,她要叫他永達叔,可她不能接受這輩分了。不是她覺得她長大了就不該叫他叔叔了,而是她覺得,他就不是她的叔叔,他應該是一個哥哥才對。他是她心中最理想的哥哥,是可以把頭靠在他肩膀上的哥哥,是可以給他說心裡話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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