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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永達向回走的時候,老遠看見馬志敬開始耱地了。他的女兒蹲在耱上,雙手抓住繩索,父子四人拉著耱,太陽光似乎全部聚攏在他們身上了,他們滿身是汗,祝永達不願意再目睹他們那彎腰曲背的樣子,走到地頭,加快了腳步,逃跑似的很快過去了。來到六隊的地里,田興國他們幾個又在抱怨,說這樣種地,還不如生產隊那時候。祝永達笑著說:“生產隊那時候,有這麼自由嗎?現在,想啥時候出工,啥時候就出工,想啥時候收工,就啥時候收工。”田興國說:“叫花子自由得很,沒飯吃,咱要的是自在,要啥有啥才叫自在。”祝永達說:“你還想多自在?”田興國說:“我要是活得自在,就不用钁頭種地了。”田興國的話對祝永達的觸動不小,不自在是實行責任製造成的嗎?不是,絕對不是。一定要糾正田興國的這說法。可是,還不等祝永達開口,田興國就笑了:“兄弟呀,你的心太輕了,人家給了二兩銀子你就磕頭?”祝永達一聽,田興國的話味兒不薄。田興國的意思是:上面只是把土地分給了農民,你就感激得不行,你咋那麼容易滿足?不是他祝永達覺得分田到戶了什麼都好,值得他感激,而是他認為走出這一步是很大的進步,很不容易。歷史上的每次重大改革都是付出了代價的。而眼下的事實是,松陵村不少人用钁頭種地。這種生產方式的倒退使好多農民難以滿意。話甜不能當錢使。和田興國這時候談什麼改革呀,歷史呀,是很可笑的事情。他打消了和田興國爭辯的念頭。

  祝義和最迫切的願望就是買一頭牛。莊稼人要種好地必須自己有牛。玉米沒按時種到地里去,就是因為沒有牛。他連續去牲口集上跑了幾趟,牙口輕的辱牛少說要六七百元,就是買一頭能使役的犍牛也要四五百元,一斤上等麥子才賣三角二分錢,就是把家裡的麥子全部賣掉也買不到一頭牙口輕的辱牛。沒有錢,想也是空想。老漢去和兒子商量。祝永達一看父親買牛心切,就說:“我給你湊些錢,你把豬圈裡的那頭豬賣了,先花兩百多塊買一頭牛犢,來年再使喚。”老漢想,兒子的話說得有道理,有多少錢辦多少事,先買一頭牛犢子也行。

  第二天,恰逢是單日,正是公社收購站收購豬的日子。天剛亮,祝義和就吃了飯,去賣豬。祝永達幫父親把豬裝進了架子車,到大隊裡去了。那頭肥豬蜷臥在架子車裡不住地哼哼,呂桂香抓了一把玉米,叫豬吃,她一隻手端著一個盛玉米的小瓷盆,一隻手在豬身上撫摸,祝義和沒有注意到,呂桂香流淚了。這頭豬是她一手餵養大的,現在她又眼看著它將被送死,她心腸軟,很憐惜,總覺得豬也有一條命呀!呂桂香就是這麼一個很善良愛動情的女人。聽見祝義和從房間裡出來,呂桂香用圍腰布擦乾了眼淚,她一看,祝義和將一條“大雁塔”牌香菸向手提包里塞,這條煙是在外地工作的外甥回家探親時給他帶來的,割麥時也沒捨得吃。“你去交豬,拿煙幹啥呀?”祝義和說:“如今這世事,你不知道?萬一交不上咋辦呀?”呂桂香一聽,他要拿煙去送人,不理解:“咱這豬膘色這麼好,還愁交不上?”祝義和說:“膘色好並不等於能驗上。”呂桂香大概覺得老頭子的話沒有道理,疑疑惑惑地看著他,祝義和已經按住了架子車轅,回過頭來說:“這世道,沒人和你講道理,有權就有理,人家不收你的豬,你乾瞪眼,沒辦法,這事你不是沒經過。”呂桂香叮嚀老頭子:“驗不上,你就把豬拉回來。”

  祝義和來到公社收購站的時候,他的前面已經排了十幾輛架子車,他將架子車排在後邊,蹲下來等待。太陽快端了,還沒有開始收豬,過磅的坐在磅秤後面漫不經心地抽著煙,他那眼神里的意思是:你們手上的豬能不能換成鈔票,權力就在我的手中掌握著。年紀輕輕的,目光里就盛滿了主宰人的愉快和時刻準備施展的蠻橫。那個驗等級的坐在房間裡和幾個人說閒話,他用高喉嚨大嗓子牛皮哄哄地表示:在這一方院子裡他和過磅的是權力至上的人物。他故意用等待的焦灼折磨這些巴不得把豬賣掉的莊稼人,他摸透了此時此刻莊稼人的心理,莊稼人越是心急發慌,他越是慢條斯理。莊稼人等急了,眼看失望得沒辦法,相互詢問:幾點鐘開始?其實,在這院子裡就沒有時間概念,那個驗等級的嘴裡說出的時間就是法定的時間。有幾個莊稼人攛掇一個身坯高大的中年人去問問,究竟幾點鐘開始收豬。那個看似一身力氣的高個子莊稼人縮頭縮腦地不敢去。這時候,祝義和開腔了,他說他去問一問。

  祝義和推開那扇門時萬萬沒有想到他將遭遇什麼,不然,他不會進去的。驗等級的一看進來了一個老漢,雙手將他向門外推,祝義和說:“我問一下,幾點鐘開始?我等了半晌了。”驗等級的說:“你管幾點開始!到外面等去。”就在這時候,祝義和從提包里取出了“大雁塔”牌香菸,驗等級的鄙夷地瞅了一眼煙牌頭,叫祝義和拿上煙走人。儘管這條煙只值二元六角錢,但對祝義和來說,已是奢侈品了。祝義和說我等著用錢哩,你能不能把我的豬先收了?祝義和將煙放在桌子上,驗等級的說:“你拿上煙快走,不然,我就不客氣了。”祝義和沒有拿煙,他還沒有幹過這事,以為那些收受賄賂的人都要推讓一番的。房間裡的一個陌生人說:“這老漢,你拿那爛煙還想送人?”祝義和就不知道,這種煙送人是拿不出手的,假若他拿出來的是幾十塊錢的禮物,這個年輕人不收,太陽非從西邊出來不可。祝義和看不來眉眼,還很固執。驗等級的一聲不吭,拉開了門,抓起那條煙,順手一撂,煙被撂在牆角那一堆髒兮兮的豬毛中去了。驗等級的高聲對交豬的莊稼人說:“你們都看,就是這老漢,拿一條煙來糊弄我,想叫我給他驗個好等級。”驗等級的這一手真是絕活兒,他將祝義和交給莊稼人去審判。立時,交豬的莊稼人將不滿、厭惡、憤怒的目光扭過來齊刷刷地對準了祝義和,莊稼人七嘴八舌地指責他不地道,有的人用粗話罵他是溜尻子的“尻子客”,有人說他是背著豬娃攆狼哩——沒事惹事。那個高大身坯的中年人,還想在老漢身上來幾拳向驗等級的表示他的正直。祝義和走到牆跟前,彎下腰,從那堆豬毛中撿起煙,裝進提包。他返回來抱住頭蹲在自己的架子車跟前,恨不能鑽到地fèng里去。他心裡像貓抓一樣難受。

  終於開始收豬了。輪到了祝義和,驗等級的看也沒看他架子車上的那頭豬,粗聲粗氣地說:“沒事沒事,拉回去。”祝義和一聽,木然了,他愣怔地看著驗等級的被簇擁到前邊那個架子車跟前去了,呆站了一刻,攆上去擠到跟前拉住了驗等級的衣襟:“你給我再看看。”驗等級的回過頭緊瞅住他那隻粗糙的手:“放開!”祝義和懇求道:“你給我再看看。”驗等級的舉起了剪豬毛的剪刀,祝義和才鬆開了手。眼看沒望想了,祝義和立時醋心了。驗等級的剛擰過身來,祝義和突然跪倒在這個比自己的兒子年齡還小的晚輩跟前了,連他自己也可能沒有想到,他竟然會跪倒在稠人廣眾之中,跪倒在藍天白雲底下,跪倒在一個無賴面前。他抱住了年輕人的腿,頭顱低下去了。他的哀求和著血和淚。驗等級的年輕人無動於衷,他根本意識不到他是在作踐這個比自己的父親還年長的莊稼人,厲聲說:“放開手!”交豬的莊稼人都圍過來,他們為了自己的豬能驗上等級,用缺少情義的責備來討好這個年輕人。他們大概覺得,如果將祝義和擠走,就給他們自己多了一個機會。他們明白,如果自己的豬驗不上等級,也會像祝義和一樣窘迫、傷心,他們都等著用這一筆錢來支付緊要的開銷。一個上了年紀的莊稼人走過來拉住了祝義和的手,他將祝義和扶起來了,他可能覺得,這老漢確實太可憐了。他對旁邊幾個瞪眉豎眼的年輕人說:“咋能欺負老漢哩?雀雀也有指甲蓋大的臉,不要把老漢弄得沒臉面。”這時候,有一個莊稼人從松陵村匆匆趕來交豬,他是松陵村大隊第七隊的隊長田得安,他一看這情景,對圍攏的莊稼人說:“你們欺負人也不看看是誰?他是我們松陵村祝永達書記的爹。”驗等級的一聽是村支書的爹,立時變了臉。他深知,要在南堡公社站住腳,就不能得罪每一個村支書,他們是用得著的人。他走到祝義和的架子車跟前,操起剪刀,咔嚓咔嚓地剪豬身上的毛。祝義和接過條子一看,驗了個二等,老淚縱橫了。

  祝義和一回到家就躺倒了,呂桂香以為他是傷風受涼了,給他熬了生薑蔥白湯,叫他喝。喝了也不抵事,老漢依舊飯量大減,昏睡不起,祝永達要叫祝正平來給他看看,他不,他說躺幾天就好了。祝永達還是放心不下,叫祝正平來給父親號了脈,祝正平是自己人,實話實說:他沒有大毛病。祝永達才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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