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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圈還是紅了,眼淚掉進那稀里咣當的水飯里,是鹹的。

  事到臨頭懊悔遲——可這“悔”字她不能講,起碼,現在這般情形是講不得的。

  宮女榮子娟子陪著哭了一陣。又把髮簪洗乾淨了,扎著半熟的豇豆粒獻給慈禧。

  她嘆了口氣,忽地冒出一句,“好在,你們還都是忠心的。”

  在場的人聞此都要跪,“免了這些勞什子吧。” 慈禧忙制止了。吃了一半,又給榮子遞眼色,讓給光緒送點吃的。

  “當家的?”小榮子捧過去半個火燎的玉米,“當家的?好歹吃口東西吧。”

  光緒蜷在東屋角落,席地而坐。聽見下人叫他“當家的”,一愣,只緩緩擺了擺手,仍不說一個字。

  李蓮英便示意榮兒退下,自己端了碗煮玉米的水來,湊到跟前低聲說,“老人家心疼當家的,您無論如何也要保重身子。”

  光緒仿佛震了一下,仍是沒有接,默默地把碗推開了。

  慈禧便也沒再強求,道,“晚了,都歇了吧。”

  蘭琴東尋西找,拆下車圍子擋在窗戶上擋風,把馬車墊子抻拽平了給慈禧當床鋪,尋來個草編的舊簸箕,翻過來扣在地上,扯了塊手帕墊在上面作枕頭。榮子娟子伺候慈禧躺下,拿白日裡馬車上給慈禧趕蚊子用的蒲扇蓋在她臉上,用另兩塊手帕蓋在她手上,多少能擋去些蚊蟲叮咬。

  靜芬、瑾兒和幾位格格們被安頓在西邊屋子,娟子榮子和其他宮女為了方便伺候索性都睡在堂屋地上,大阿哥、溥倫、李蓮英他們也都到馬車上歇了。

  光緒倚在屋角,伸直雙腿,也閉上了眼睛。破天荒的母子同處一室,卻各自懷揣著心事,可誰又能睡得著呢。

  蟬聲漸漸地低下去,山裡的夜風推著悶熱漸漸散了,倒有幾分寒意襲上來。

  蘭琴和手下另一小監一房前一屋後同值上夜。雖不是荒郊野嶺,卻也人心惶惶。

  坐於場院台階上,蘭琴把衣領微微鬆了松,伸手一碰才意識到,自己前頸、胸口、腋下全是粗布衣服浸了汗慪起的痱子,白日裡疲於奔命伺候主子不覺得,到了此刻夜深人靜才火辣辣地疼起來,伸手去摸全是針尖兒大小的刺,粗啦啦地扎手。骨頭被馬車顛得也像是散了架,這會兒顫顫地酸疼。蚊蠅成團地在眼前飛,可疲累已讓他抬不起手去哄了。自己一個漢家平民出身、幹過粗活的奴才尚且如此——

  他不禁回過頭去看那間破廟。

  他呢——?!

  哪裡再敢往下想。

  哪裡再忍往下想。

  珍主子若在天有靈,請給萬歲爺托個夢吧。哭訴我就是那害了您性命的元兇。只是,請您一定叮囑萬歲爺。

  ——忍著痱毒也好,不茶不飯也罷。

  可爺……您得哭啊。

  第二日一早,也不知是誰碎嘴走漏了身份,有大戶人家獻上刀切饅頭清粥鹹菜,還有三頂馱轎,專門便於走山路的,慈禧自是欣然接受。一行經南口至昌平兵營,駐軍早都四散了去,草草吃了些剩飯菜便又上路。

  行至居庸關外,已經是申時了。

  光緒掀開馱轎簾,巍峨的長城在身後綿延開去。那一頭,是被列強□□的千瘡百孔的京城。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好似一個玩笑。紫禁城還在否?無從得知。眼前層疊著屏障似的山峰,雖是盛夏,卻沒有什麼植被,只有大塊大塊粗糲的頁岩聳立在山崖之上,刀鋒一般,收割著他“一國之君”最後的自尊。

  悶熱的陰霾下,汗漬的牛皮衣服全都貼在身上,一點氣都透不出的。

  忽地,青紗帳里傳來一陣沙沙聲,再細聽,聲音越發密集起來,竟是火統槍響。

  是土匪還是拳民?

  車隊登即停住。

  下人們一瞬間從隊伍後面跳下車奔向自己的主子——而幾乎是同時,慈禧聽到了身後一聲急切的“親爸爸”。

  光緒似是要下轎去護慈禧,半個身子都探出來了,被溥倫貝子和身前太監生生按住。

  李蓮英、崔玉貴、蘭琴、榮子、娟子把慈禧的馱轎前後左右都護住了。

  那火統聲似來自東北方向,並不靠近,不知是不是尚未知曉目標的底細。時間過得慢極了。眾人連大氣也不敢喘,煎熬著,聽天由命。

  只有站在慈禧馱轎側後方的蘭琴,希望自己能死在那火統下。

  僵持之際,後面大路上浩浩蕩蕩跟上來二十餘輛王公大臣們的馬車,護駕之聲隱約可聞。

  火統之聲隨即消逝了。

  死又談何容易?

  天色漸暗了。

  黑雲忽然從北面壓過來,瞬時下起暴雨。眼帘被雨水打得根本掙不開,馬兒也走不了,躬身低下頭。車隊被迫停在荒野之中。

  雨布寥寥,上下一干人馬,除了慈禧一人乘的馱轎,白茫茫瓢潑中無一倖免。

  或許,是感動於危急之下的那一聲親爸爸,或許,是內疚與後悔壓迫著良心的惴惴不安,慈禧支開身邊所有下人,獨喚光緒上前。

  光緒立於轎前,衣衫早已淋透,垂著雙眼。

  只聽慈禧嘆道,“珍妃是跟我賭氣自盡的……”

  光緒一驚抬起頭。

  “……跳到順貞門那口井裡去了。我也想不到這孩子秉性這般急。”

  雖早已料定珍兒不在了,可現在親耳聽聞她的死訊,再沒有回還的可能——生而為人那最後一絲溫情的期盼,沒有了。

  良久,光緒顫聲問,“現在,還在……井裡嗎?”

  慈禧點點頭。

  又良久,仍是顫聲問,“沒有人去拉一把?”

  “叫了,我叫蘭琴去拉……可也沒拉住。” 慈禧眼睛紅了。

  “哦……”他淡淡地哦了一聲。

  慈禧更是心疼了,流淚道,“……你莫要怪親爸爸呀。”

  光緒終掉下淚來。他退後一步,雙膝跪了,叩首下去,顫聲道:“太后……臣,不敢。”

  終究,連“兒臣”都不再是了。

  從此以後,“親爸爸”三個字,慈禧再也沒有聽到過。

  怎成想,冬夜裡一門之隔的那次生離,竟成了死別。耳畔似乎傳來最後一面時她哭泣的聲音,她說,珍兒等著、等著爺……

  再也無法忍耐,眼淚決堤。

  為死去的愛人,為太后的謊言,為救不回的大清,為遠去的“家”。

  他泣血般的哽咽和終於奪眶而出的眼淚,瞬間都被淹沒在那滂沱的大雨里,沖刷進居庸關外廣袤而冷漠的山河。

  國破山河在。可他的江山,他的女人,連同他的心,他的魂,都去了哪兒呀。

  所有宮眷、大臣和下人們都被驚動下了車,遠遠、遠遠地看著,看他嘔出自己靈魂般地哭泣著。靜芬怎麼忍心看,背過身去以帕子掩面,卻不敢哭出聲來。瑾妃更是哭成了淚人。

  蘭琴面無表情的,定定的,望著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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