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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上雖有許多燈火,較比八大胡同黑暗多了。伯雍也不知往哪裡去,傻子一般,跟著從權走,他們串了好幾個小巷,裡面總有許多人,說說笑笑地亂擠,間或也有很冷靜的地方。他們也到了好幾個下處,院子裡窄憋憋的,擁著好些人。他們的規矩,不往屋裡讓客,只憑一個龜奴一喊,那些失了自由沒有人權的妓女,便都站在木屋的門口外頭,任人觀覽。若到了四等,便不喊見客,一間間的小屋子,裡面慘陰陰地點著一盞油燈,每一個窗戶上,都鑲一塊一尺多大的玻璃。有客的,把玻璃簾兒放下來。沒客的,便在炕上對那塊玻璃坐著。院內遊客,便從那塊玻璃往裡窺伺,如對眼,便知會龜奴,往屋裡讓,喝茶或是別的均有價格,那就聽客人的自便了。伯雍來到這樣的院子,他茫然不知所謂,他見一間一間的小屋,裡面點著極陰慘的燈,他已然覺得毛骨悚然。他一想像這裡面的罪惡和不道德,他簡直不知人類的殘忍性該當多大了。他聽從權告訴他:“您可以就著窗上的玻璃,往裡看一看。”伯雍見說,大著膽子,就一塊玻璃往裡一看,屋裡也就容下兩個人,還有一鋪小炕,放著一張小炕桌,別的陳設便看不清楚了。小桌上放著一盞洋油燈,燈光捨不得捻亮,只有三成光。燈影下坐著一個妓女,只看她滿臉慘白,也不知是本色是擦的白粉,年齡也看不清楚,或者也許十七八,也許三四十歲,因為在那森暗的燈影之下,實在不易辨她的媸妍288和老少,便是極少艾289的一個美人,在這屋裡一坐,也要令人股慄的。那妓女見伯雍在外面往裡看她,一則為招攬生意,二則若有人進來,可以帶進點空氣或是捻亮了燈,所以她向伯雍一笑,滿嘴的白牙都露出來了。她這一笑,裡面不知含著多少傷心和慘痛,原冀可以勾勸伯雍的心,卻不想把伯雍嚇了一跳,趕忙離開那玻璃,向從權說:“你再帶我到旁處看看去。”從權道:“您看著不中意麼?”伯雍道:“不是中意不中意的關係。我的目的,只不過略事參觀,明白此間現象便了。”從權道:“雖然這樣說,咱們也得找一個地方歇一歇,若是這樣跑,恐怕您累不了。”伯雍道:“看吧,咱們再走兩家,若是有閒著的屋子,咱們也可以坐一坐的。”說著出了這一家,又到旁處去串。

  伯雍真有點乏了,只得尋了一家三等下處,他兩個進了門,見院裡卻沒許多人。從權說:“這裡清靜,您可以招呼一個人,歇一歇了。”伯雍說:“別忙,先看一看。”他們在院裡繞了一周。只見離大門近的那間房子,門帘打著,裡面一定是沒有客的。及至往裡看時,只見一個三十多歲快到四十的婦人,也打扮得妖妖冶冶的,只是憑她怎樣裝扮,也是不好看的,但是在一幫下等遊客眼裡,也許有拿她當西施的。伯雍對於她,並沒注意,不過屋內有一件事情,足以惹起伯雍的好奇心。只見那婦人的炕沿坐著一個五六歲的小孩子,又瘦又黑,在這婦人懷下站著,委委屈屈的,意思要教這婦人抱抱他,但是那婦人兩隻手都沒閒著。只見她拿一件藍布破小棉襖,就那盞火油燈下,正拿虱子呢。大概那小棉襖,一定是那一個小孩子穿的,她所以為這小孩子如此盡心,不用問,那小孩子一定是她兒子了。伯雍看了這一幅圖畫,差不多要顫起來,因問從權說:“這個婦人也是混事的麼?”從權說:“是呀。我還認識她的男人,從前在本街拉車,一家四五口人,委實生活困難。不想她男人拉一個軍人到南苑去,不但沒給錢,倒挨了一頓打。回家來,便氣病了,一家子立刻沒飯吃了。沒法子,使了一百五十塊錢的押帳,把老婆押在這裡混事,但是她這年紀快四十了,恐怕也混不到好處。那個小孩子,便是她的兒子,在家裡本是離不開她的,所以時常到這裡來找他的娘。”伯雍見說,更覺得心裡發軟,暗道:“貧民是自己沒有能力呢,還是國家社會不教他們有能力呢?怎麼北京的普通人民,男的除了拉車,女的除了下窯子,就會沒飯吃呢?”因向從權道:“我看這裡咱們倒可以坐一坐。”從權見說,向伯雍一笑,也不好反對,便叫來一個龜奴說:“這位先生要在這屋裡坐一坐。”那龜奴見說,把伯雍看了一看,忙著叫了一聲:“大金鳳姑娘,有客。”那婦人見說,把破小棉襖忙給那孩子穿上,又忙著到洗臉盆那邊去洗手,又叫龜奴趕緊把那孩子抱出去,屋子裡忙了一團。那個龜奴剛把伯雍二人讓進來,抱起那孩子就走,那孩子舍不了他的娘,“哇”的一聲,哭喊起來。此時雍伯忙道:“不要把他抱走,就在屋裡也不要緊哪。”那龜奴見說,把孩子放下了,掇了一把茶壺忙去泡茶。婦人究竟不知伯雍是怎個意思,數責那孩子道:“怎麼一點也不明白!來客了,還是這樣磨我。等我回家打你。”但是那孩子如同沒聽見一樣,依舊挨著他娘去了。

  屋子小得很,勉強坐下了。從權因問那婦人道:“你們爺們好了嗎?”婦人見說,把從權看了一眼,很奇怪地問道:“你認得我們爺們嗎?”從權道:“怎不認得,他不在本街拉車麼?我也在本街住。”婦人道:“不用提了,他如今還沒好利落呢。不睜眼的老總們,真厲害極了。若不是在南苑吃他們一頓打,他哪會病呢?他這一病,不但花了好多錢,把我也坑在這裡頭。不想我跟他半輩子,快老了,反倒當了娼妓,這有什麼法子呢?我們家還有一個老婆婆,我又有兩個孩子,若說給人家當老媽子去,誰肯先借給我們一二百塊錢呢?我又得給男人治病,又得養活老小。除了這一著,實在想不出別的法子。唉,我們爺們這一場病,把我們一家害苦了。多怎中國才有王法呢!”說到這裡,眼圈一紅,卻不住地直看伯雍,意思有點後悔,不應當這樣說話,因為她見伯雍坐在那裡一聲不言語,又見他的衣服很齊楚的,莫不成是個官,或者是個軍界人?她深恐把伯雍得罪了,忙推開他那孩子,給伯雍斟一碗茶,勉強笑著說:“請喝茶吧。”但是伯雍實在不敢喝她的茶,只說:“你坐著吧,不要張羅我們。”可是那婦人終疑惑伯雍是官面的人,她有許多話也不敢說了,不過問她什麼,她說什麼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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