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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和他的小姑娘,會長長久久的,長壽下去,等到她倦了,厭了,不再端著麵皮了,便會輕輕告訴他,她厭倦了喜愛他,因她曾是那麼喜愛。

  ☆、第八十六章

  我剛來殷鼓鎮的第一年,便遇到了一個意料不到的人。

  杏花千紅萬點,卻如何也比不過姿盛天下的如姬絕艷,如姬深深看了我一眼,經年的蠻橫霸道化成了一灘靜水:“我能叫你一聲姐姐嗎?”

  看出了我眼底的驚異,如姬又淺淺笑了:“我叫你姐姐,只是我太想有個姐姐。”

  四百年過去,她依舊穿著一身淡紫宮裝,梳著高高的飛仙凌雲髻,鞋不沾泥,眼不低頂,神色卻從未像現在這般孤寂落寞。

  她說:“我過去有一個名字,叫西塢,我曾經有一個姐姐,叫芷皙。”

  她說,烏拉山是真,烏拉山上陳年的積雪也是真,芷皙是假的,成王,成王卻是真的。

  只因過去的事早就發生,早就過去,早就化為塵埃、散入霧靄,烏拉山上洋洋灑灑的雪,不過是成王割捨不掉的情意。

  她說,桃妝是他過不去的坎兒,芷皙是他磨不掉的痛。

  我不明白為何如姬同我說了這許多,只是,在當夜的夢中,我又鑽入了芷皙的殼子,透過芷皙的眼,旁觀她荒唐的一生。

  又是星輝月寂的夜。

  鄂君立在她身前,一身青衣,衣袂飄搖,袖中鼓動著向晚而來的風,他頭頂上戴著的玉冠寶珠,掩去了漫天璀璨的星辰。

  鄂君緩緩笑了:“這鐲子可是神姬的?”

  芷皙垂目,靜默不語,良久,終於抬起了頭,她凝視著鄂君,美麗的瞳孔透出迷戀與溫柔。

  我越發焦急,芷皙的唇一張一合,我在她身體裡,捶胸口,捶四肢,卻如同捶打泥塑,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我慌亂地趴在她心上,張嘴想勸勸她,勸她不要說胡話,勸她止下輕浮亂掉的心意。

  可一開口,卻眉目溫軟,聲同和塵:“君上,有沒有人說您很像燦爛的星辰?”

  芷皙的情意汪洋如星河,我終於化入了這川星河,微笑道:“您很像呢。”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顏卿和芷皙,真是一點兒也不一樣。

  我這一輩子總是朝著和前世相反的模樣生長,前世是一株端莊靜婉的蓮花,此生確是一團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雜糙,前世是四海八荒身份極貴的神女,此生卻是七煞樓中殺人不眨眼的殺手,雖出身葉相門庭,名門之後,到頭來,不過只一罪臣之女。前世,我安靜妥帖,風佩水裳,畢方甘為我俯身低眉眼,清陽不及我展顏一笑露明艷,此生,我壞事做盡惡名遠揚,受千人鄙恨萬人唾罵。

  可他,一貫而終,冷漠如星辰,高貴如嶺雲,弗可違,弗可逆。

  上一輩子,小心懷揣的心意,被無情撕裂得粉碎,我自覺卑賤如泥,不敢看他,連骨頭也低微。

  此生,我在他面前或可行為大膽了些,孟浪了些,可到底還是獐頭鼠目,虛張聲勢,他微微一個皺眉,我便立馬被打回原形。

  況且,我會慢慢變老,變得醜陋,眼睛會渾濁,面容會枯槁,可他會一直很年輕,不曾老去。

  我還有什麼臉面見他呢?

  我該以何面目來見他呢?

  我只好裝作不喜歡他,不理會他天南海北的奔波,亦不理會他試探發來的訊息。

  可我知道,逃得再遠,我終究還是逃不過裸呈的心意,終有一天。

  而那一天就這樣來了。

  他坐在海棠花下,一坐就是一天,風吹不動,雨刮不走,靜默得如同枝上端艷的海棠。

  如姬問我:“他這樣賴著,你打算如何?”

  我笑:“我會忘了他。”

  我醉了酒,狠心說了些糊塗的話,酒杯搖搖欲墜,我的心也欲墜搖搖,只等一陣風來,便迸裂成粉末,什麼也不剩了。

  他淋一季梅雨,一季曝曬,一季霜雪,不過是為了賭氣,也不過是為了氣我,氣我一時說錯的話,梅雨淌在他臉上,烈日|逼在他頭頂,風雪灌入他衣袖,我的心再硬再冷,也不過如他。

  我已經知道,這世間的一切不過是一個美好的水晶殼子,是他百年來的臆想和執著,烏拉山是真,烏拉山上陳年的積雪也是真,可這些都不是芷皙的情意,這一季梅雨,一季曝曬,一季霜雪,亦非我所能為。

  這水晶殼子一觸即碎。

  他還在沉睡,不曾清醒。

  我再世為人,已經醒悟,也放下了過去的執著。

  可這一世,又悄然生長了新的執著。

  如姬道:“你走得每一步路,可要好好想想,認真想想,仔細再想想,你可要想好,他在你身上下了一道咒,其實也是在幫你,那些前世的過往,你記起來便會忘記,那些痛苦磨難曾是他不吝施予你,前兩世你皆無例外被囚困住,此生能逃開,已是大幸。”

  我仍是笑:“經歷了這許多,自遇見他以來,我沒有找到比他更好的,自遇見他以後,我依舊沒能找到比他更好的。”

  如姬一跺腳,氣生生走了,我一定是惹惱了她。

  因她再沒來過。

  天高雲淡,南雁北返,我赤著腳趟入溪流,就像小時候常做的那般。

  這一趟,記憶便也如同歸北的大雁,呼啦啦飛回來啦。

  許多事其實早已註定,無法更改,除非我不再是我。

  那時我初入七煞,竹葉正青,桃花正嬌,義父拉著我的手,穿過層層曲曲沒了頭尾的甬道。

  “這裡藏著江湖最隱秘的秘辛。”

  “每一個人都有嗎?”

  “差不多。”

  “義父你也有嗎?”

  “有的。”

  “卿兒也有嗎?”

  他拉過我的手,蹲下身,笑了:“卿兒想的話,就可以有。”

  我咬著筆頭,筆頭很軟,搔著臉頰也癢了起來,一番苦思冥想後,我摸了摸臉,臉頰很熱,也很紅。

  我年少時很少扶筆,便不大會寫字,縱使寫出來,也儘是歪歪斜斜、不成形狀,可我還是無比虔誠地將心裡話寫下,又怕竹帛太滑,墨跡易散,便拿起小刀描刻了一番。

  卿兒喜歡阿笙,生生世世。

  我心中有一個少年郎,我自看到他的第一眼便十分歡喜,他時常占著道理,卻總又辯不過我,呆若木雞的模樣最可愛。

  我喜歡他,生生世世,從晨鐘到暮鼓,從豆蔻到歲枯,從桃妝,從芷皙,從開天闢地到天地俱毀,我愛上他,便如同吃飯睡覺一樣,不過是這世間最尋常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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