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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嗆人的灰塵和焚香氣味簡直叫人難以忍受。陸明燭只覺得心裡的驚惶一點點膨脹延展開來,他竭力掙扎了許久,終於睜開眼睛。他能感覺到自己吐息中間是火燙的,因著這樣的高熱,看什麼都是模模糊糊。過了好久他才辨認出來,這裡是一處破敗的小小寺廟,院牆坍圮,枯糙橫生。外面的天色漸漸黑了,身上冷一陣熱一陣的感覺又逐漸退去了些,陸明燭艱難地挪動了一下,將自己往那破敗的香案後頭藏得更深一點。意識一旦恢復清明,他就知道葉錦城一定是不管不顧去附近的鎮子上找藥了,此時就算心急如焚,卻毫無辦法,只能幹等著他回來。在這樣荒涼的鄉野破舊寺廟裡等著可能回不來的人,是一件太過消磨心智的事情,他又不知不覺地漸漸睡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突如其來的心悸把他從睡夢中喚醒,他聽見自己如擂鼓般急促的心跳,隨即是一股止也止不住的反胃感覺。陸明燭試著調息了一陣,可只覺得丹田中內力所剩無幾,像是被這一場急病悄無聲息地抽空了。他正在焦急,卻陡然聽見外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再盡力定睛一瞧,是葉錦城裹著一身夜色鑽了進來。

  葉錦城湊到近前,一刻不停地動手把他抱起來。先前那陣高熱發作過去,陸明燭此時清醒了許多,便不願意叫他這樣打橫抱著,連聲道:“快放我下來……我自己能走。”

  “你自己得走到什麼時候!”葉錦城額頭上滿是冷汗,臉孔在月色下白晃晃的,難看到了極點,“趕緊走,我怕一會兒就要來人了——剛才進鎮子裡找藥,本來還算順利,出來的時候被個狼牙兵攔住盤查了。”

  “……什麼?你……”

  “倒是個不太省事的,一下子沒認出我來,盤問了幾句就放我走了……”葉錦城說著一面迅速地把周圍的痕跡抹平,一面掏出一瓶藥來塞給陸明燭,“趕緊吃了,這是個小地方,也找不到什麼靈丹妙藥,不過總比沒有的強……那狼牙兵……還是對我懷疑得很,我也不敢下手殺他,那是鎮子邊沿,怕引人注意……我擔心他一會兒回過味來——總之快走,快點。”

  陸明燭聽了他這話,立時不再有任何意見,任由他抱著反身往回。兩人轉頭往山里去,夜色四合,陸明燭還在一陣陣暈眩,也心知此時不能再平添任何麻煩,索性老老實實地抱著葉錦城的肩膀。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葉錦城停了下來,似乎又在反身往回走。

  “怎麼了?”

  “來時下山口的那條路,驛亭里本來沒人,”葉錦城的聲音很冷靜,在他耳邊輕而且慢地響著,“我方才在拐彎處看見,那裡現在站了狼牙兵的崗哨……到底還是被發現了。”

  “……什麼……”陸明燭聞言一驚,“……這麼說來,只怕已經叫人搜山了……還要往山里去?”

  “從後面小路上去,那裡大概還暫時沒有守衛。”葉錦城低沉的話音中夾雜著疲累的喘息,“就算他們搜山,也總比不進山安全得多。”

  (一八零)

  茂密而且深邃的林子仿佛無邊無涯,怎樣也走不到盡頭。厚實的枯葉在他腳下碎裂,每一簇聲音都足以激起他一層冷汗,他們已經被發覺了蹤跡,卻不知追兵到底是離得尚遠還是已經近在咫尺——任何細微的響動,在葉錦城聽來,都已經太響了,可路不能不走,他覺得自己每一步不像是踩在枯葉上頭,倒像是踏著顫巍巍的心尖。如今他肩上背負的,不僅僅是他自己的命,還有陸明燭的。斜陽從蒼青橙紅交織的天際投過來,將無數沉默著的高木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連帶著葉錦城的影子也夾雜在其中,一動不動的好像一匹警覺的獸。

  無數的冷風從他們身邊吹過了,葉錦城抬著頭,仔細地分辨了風向,然後轉頭看了看在一邊樹下靠坐著的陸明燭。那棕栗色的頭髮垂落下來,卻已經顯著一種枯敗的頹勢,它們大部分擋住了陸明燭的臉,仿佛善解人意地想掩去晦暗的臉色。那日找來的藥,多少還是有些作用,可卻無法治根,陸明燭白日裡的時候多數清醒,有時也能強撐著自己走上一小段,可一到入夜,多半熱度又重新起來,時而清醒時而昏沉。葉錦城有心停下好好休息,可又怕拖久了無法早日進入河東道,反而導致陸明燭病勢無可挽回,真真進退兩難。

  他分辨了風向,然後把陸明燭半扶半抱到下風的位置,找了個地方藏好。這兩三日來天一直都陰沉著,到了這個時候,下雪已經變成了他最最害怕的一件事。不僅僅因為一旦下雪就找不到食物,更是因為雪地行走,想要不暴露蹤跡,實在是太難了。天色又漸漸黑下來,他已經幾乎分不清這相似的黑夜到底是第幾次見了,就仿佛他們已經在林子裡走了千百天,卻怎樣也找不到出去的路。

  在這種時候,他晚上已經不太敢生火,唯有艱難尋找儘量避風之處。借著那點黯淡的星光,他查看陸明燭的傷處,毫不猶豫地用嘴吸出裡頭的血膿,再敷上聊勝於無的傷藥。自從重逢以來,因為喜悅,因為愧疚,更是由愛生怖,同陸明燭說的每一個字,做的每一個接觸,看似尋常,也是在他心裡斟酌過千百遍的,更不用提在無數個孤枕難眠的夜晚,他翻來覆去思索的事情,以及在好不容易入夢後也依然紛擾不斷的舊事,無時無刻不與當年有關。除卻每日要忙碌的事宜,思索這些幾乎已經成了他多年來的習慣,可就是在眼下,這種習慣被悄無聲息地打破了。多少次他想對陸明燭說一句對不起而不敢,想伸手抱一抱他也不敢,在這種時候,那份小心翼翼卻早就被危機所迫,退避三舍乃至消失無蹤了。他也知道,不僅僅是他這樣,陸明燭也是同樣,曾經他那樣厭惡自己的觸碰,連多說一句話都不肯,現下卻再也沒有這樣的跡象。

  在這樣陰沉寒冷的冬夜裡,就算他抱著毫無知覺卻又渾身火燙的陸明燭,心裡卻絕望得像是被野火焚燒過後的原野,只剩下一片蒼白焦黑的荒涼。陸明燭多數時候昏沉著,他心中雖然忐忑,也想找個人說說不安,卻不忍心打擾陸明燭休息;可反過來說,他卻又怕看到陸明燭黯淡灰敗的睡顏,只怕陸明燭在什麼時候就一睡不醒。就算有限的藥能夠有些用處,可什麼樣的身體,也禁不住病情這樣反覆拖延。可他帶著陸明燭是走不快的,就算陸明燭強撐著拼盡全力,只怕病勢又會更加不好。這些情形,一樁樁一件件,都足以讓人絕望至極,葉錦城束手無策,卻連哭的時間都沒有。

  風喧囂的聲音漸漸遠去,葉錦城下意識地把懷裡的人抱得更緊了些。陸明燭似乎是感覺到冷,也隨著他手臂的動作湊上來,無知無覺地向他懷中靠得更近。這是多年來在他夢中千迴百轉出現過無數次的情形,可如今只叫人覺得滿心悲涼,簡直分不清是夢是真了。

  有一股寒冷而乾燥的氣息繚繞在鼻端,這味道太過熟悉,熟悉得幾乎帶著顏色。他朦朦朧朧地想起了無數青灰的山脊輪廓,以及隱沒在蒼青浮塵下的茫茫沙海。無數個這樣嚴寒的早晨,在星光還從深青的蒼穹灑落下來的時候,他就已經醒來,頂著寒冷乾燥的風,他爬上石邛的頂端,高聳的聖墓山在他身后蒼涼而且壯闊的畫卷上,以無數星雲塵霧為背景,靜靜地俯瞰著他在風中獨坐清修。每一段歲月似乎都有一種獨特的氣息,縱然時間流逝,身處他鄉,只要聞見這種氣息,還是能想起有關過往的事情。他就是被這樣一種寒冷的冬日黎明的氣息所牽引著,從朦朧昏沉的夢境裡踟躕而出,掙扎著想要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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