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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道長呢?”唐天霖坐下來歇口氣,一面把手伸到火堆附近,白天晴朗,夜晚果然就冷得出了奇。

  “不知道,好像還沒回來。”林巧巧豐腴又嬌小的影子被火堆映得像只胖乎乎卻又靈活的貓,她鑽過來,把一個盛著酒的皮囊遞到葉九霆手裡,“叫葉師叔喝幾口吧……你不是跟商道長一起的麼?他人呢?”

  葉錦城是死過一回的人了,此刻得救,放鬆下來,整個人便踩進縹緲雲端,迷迷瞪瞪地坐在那任由人擺布了。葉九霆把酒遞到他嘴邊,一面皺著眉頭憂心忡忡道:“我不知道……先前台下亂成一團,十幾個兄弟跑散了,那樣多的人擠來擠去,我想找商道長也沒見人,更何況我們先前約好的,擠散了之後就來這裡匯合——怕狼牙兵反應過來合圍,我後來又找了一圈,沒見他人,還以為他早走了呢,半路遇見風師叔,我們兩個回來見大家都來了,就只差商道長了。”

  “你們也沒見他人?”風連曉轉頭問。

  陸明燭和唐天霖對望一眼,各自搖頭。

  漆黑的林子裡突然又傳來那種夜梟低鳴的聲音。風連曉扔掉手中燃燒著的木塊往前頭迎去,卻見商南星上氣不接下氣地從夜色里鑽出來,滿身狼狽的模樣。眾人一見他,本來都鬆了一口氣,卻立時叫他帶來的消息打斷了。

  “快走,把火滅了,”商南星臉色煞白,卻滿頭熱汗,顯然遇到了措手不及的情況,“原本的計劃行不通了,方才我回來的路上,碰到何先生身邊派來送口信的,還帶著何先生的信物——就方才,下午咱們劫法場的時候,何先生那邊的臨時營地,給紅衣教的人發現了,我們不能回去,也不能在這裡呆久,趕緊想其他辦法。我們幾個倒還好,”他說著轉身拿手指點了點,“陸掌使,老葉,你們兩個跟狼牙軍簡直是老相識了,方才看得清清楚楚,就我逃回來的這麼一會兒工夫,前頭喬裝的兄弟已經聽見了,洪英當場就下了令,若是搜捕到你們,當場格殺。”

  他這一席話里雖然有些情況是大家早就料到的,可還是把人震住了。陸明燭神色倒沒什麼變化,只是挑了挑眉道:“紅衣教?”

  “紅衣教。官軍都快打到洛陽西邊門口了,要不是人心浮動,洪英也不至於正巧拿老葉的事大做文章……大家都知道……紅衣教西邊的營地,近來被端了好多,陸掌使,你最清楚呀。”商南星叉著腰喘氣,用眼睛在人群中逡巡著,“何先生派來的人說,叫我們能躲就躲,不然就設法往北面,去太原,那邊是官軍占著,隱元會的人也到處都是。”

  “躲不掉的。”陸明燭突然站起來,走到火堆前一根根把那木柴抽散,“要打仗了,他們的重點是城防,分不出太多精力來管這件事,可是我們畢竟在他們眼皮底下把人劫走,圍捕格殺是免不了的。趁著他們還沒來得及應對,趕緊想辦法往太原方向撤。”

  “陸掌使,你們明教據點那邊……”

  “能處理這些的人多得是,不用擔心。”陸明燭一面把那些抽散木柴上燃燒著的火踩滅,一面搖頭,“商道長,你說屠狼會那臨時營地是紅衣教衝散的——同我想的差不多。先前西面幾個營地或是被當地俠士攻打,或者被唐軍組織剿滅,最近紅衣教那群人就像是沒頭蒼蠅一樣橫衝直撞,急於撕咬別人邀功請賞。沒時間磨蹭了,把這裡的東西收拾一下,大家都往太原去吧。”

  他另有一重身份,在屠狼會裡其實算得上是半個外人,可這話有理有據,眾人細細想來,竟然一時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因此紛紛聽命,開始將這個先前為營救而臨時搭建的地方撤散。見眾人願意信服他,他也自信自己說得有理,可是大家越是這樣,陸明燭倒又另覺出一種羞愧。現下心思清楚,當初在去軍械庫偷地圖的時候,到底怎麼就手賤眼瞎,惹出一連串禍事來。如今眾人遭的罪,葉錦城受的苦,說到底算是他弄起的頭。一時收拾得差不多,才各自坐下來,上半夜休息,下半夜便要趕路了。

  白天裡所有人都累得夠嗆,最最重要的是葉錦城,到底驚魂未定,要是立時開始長途跋涉,顯然是不太可能的。一時熄滅了火堆,留下一些人放哨,眾人便各自找了背風處躺下休息。陸明燭心裡在算計著無數事情,一時也睡不著,索性背靠著土坡坐下來,雙手抱臂在那裡思索。這裡背風,卻還是很冷。葉錦城就躺在他腿邊,半側著將臉埋在袖子裡。倒是多虧了狼牙軍給他弄的那一身體面又厚實的行頭,此時躺在那裡,倒是一點不冷。陸明燭低頭看了看他,卻看見葉錦城恰好睜開了眼睛,也向上看著他。從林子間掉落下來的微弱星光映在葉錦城眼睛裡,陸明燭看見那雙眼睛裡的驚魂未定已經大半消褪下去,亮晶晶的有了些神采。

  他突然覺得這樣的對視有點尷尬,雖則周遭並沒有人在看他們。可他又覺得,若是這樣移開眼睛,也另有一種突兀。還好葉錦城善解人意地動了一下,讓他自然而然地轉了視線。這黑夜仿佛很濃稠,卻又好像水墨似的清凌。他瞧見葉錦城的手指動了動,一瞬間陸明燭覺得,他可能是有點意思想要伸手過來抱著自己。

  他自己也忘了要躲,可葉錦城猶豫著,終究也沒有敢伸過手來。可就算葉錦城沒有伸過手來,他也無法逃避自己矛盾而又動搖的心。他還並不願意原諒舊日的葉錦城,但又真的也不想逃避今天的葉錦城。

  朦朧中他聽見葉錦城輕聲地嘆了口氣。有時候很多事情,最終也就是成了這樣輕飄飄的一聲嘆息。無論什麼樣的感情和心緒,最後都可變成這樣的一聲嘆息。他猜想葉錦城可能是有什麼話想要問自己,也許是問自己為什麼要來搭救。可葉錦城終究沒問,只是翻了個身,不多時陸明燭便聽見一陣壓抑的哽咽,很是微幽,不但要側耳傾聽,還得對這個人足夠了解,才能發覺。

  一時間他想要為葉錦城還有的孩子氣而笑出聲了。眼看著這樣的架勢,就像是要把白天還沒有哭完的事情給接著哭完一樣。可是再凝神一想,陸明燭突然又覺得這不是什麼孩子氣。且不說若換了旁人,二百刀的剮刑判在身上,只怕早就哭了個地動山搖,任是什麼能夠苟且偷生的條件也情願接受;在葉錦城身上則又多一重,他們兩個先前是一起落進囹圄的,那樣連續的嚴刑拷問,何其折磨心志,逃生的契機來到時,雖是他自知無法逃脫,不肯成為拖累,可眼見自己被孤身留下,其中難熬的滋味可想而知。就是在這樣的煎熬下,葉錦城竟然也還能三番五次地設法回護自己,若說他不是出於真心,連陸明燭自己都不信。更不要說,這一番劫難的起因,責任多半要在他陸明燭身上。他先前還擔心過,若是葉錦城早知道要受二百刀的活罪,會不會搶先自盡,使得營救計劃落空,可後來刑場上葉錦城的神情他看了個一清二楚,在監斬官宣判二百刀剮刑的時候,葉錦城無動於衷,大約也是早就知道了的——這種知情,何異於油煎火烤。在這樣的情形下,他不但沒自盡,倒還表現得格外硬氣,既沒丟人,也沒連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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