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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清清楚楚地看見自己的手在發顫。以那樣的罪名和傷勢被押入洛陽牢營,哪有人能夠生還?就算能夠,那又怎樣?他從未原諒葉錦城,甚至在最初的最初,天意就已然將他們排成原該勢不兩立的位置,後面無數的溫柔和血腥,虛假與真實,原本就都是錯誤。隔著將近二十年的歲月,還有什麼對與錯可談,只有想與不想。天命作弄,在無數深黑冷峻的歲月里,他已經被無數的孤寂與苦難磨得平整,再也沒有力氣深究對錯,也突然不再想走下去了。他總認為自己從來不是只顧自己的人,可在這種時候,他突然就想徹底地自私一次,這與道義和人情無關,更無關於舊恩怨,只因為他突然覺得太累太累,什麼也做不動了。就在這裡結束,葉錦城曾經處心積慮環環相扣地引他入彀,那樣無情無義地欺騙他,如今不止一次地回護他,甚至將這條命還給他,顯然抱著贖罪的心——對,一定只是為了贖罪。只是為了贖罪。他這樣說服著自己——既然是為了贖罪,那就這樣吧,就這樣吧!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將這二十年的舊怨在此了結,從此兩不相干。

  他看見自己用哆嗦不住的雙手拿起了明王鎮獄。這對彎刀一拿起來,就算是徹底和舊日說了告辭。長久以來他以為自己已經告別過往,此刻才意識到,這才是真的下了決心。然而那雙刀卻出乎意料地沉重,顫抖不已的手腕根本無法將它們提起。他連著試了幾次,卻仍然無法成功,只覺得手腕像是要折斷一般劇痛不已。

  陸明燭突然丟開刀柄,抬起雙手掩住了臉。披散下來的頭髮隨著戰戰的雙肩,也一起發出窸窣的聲響。門開了,是陸明燈又端著熱過的湯藥走進來。

  “……師兄?”他發現了異狀,疾步走過來把藥碗放在一邊,俯身去查看陸明燭,“怎麼了……師兄!師兄?你怎麼哭了?”

  淒冷的秋雨像是下不完了。葉錦城聽著耳畔繩索互相摩擦發出的粗糙響動,突然覺得最後一絲力氣也被這淅淅瀝瀝的冷意給消磨殆盡了。他轉了一下頭,去凝視旁邊那一點模糊的光暈。此時此刻,他覺得心緒滯重,幾乎已經無法思索有關陸明燭的事情了。幾天都沒有動靜,陸明燭一定是安全地走了——走了就好。到了這種時候,他也不願意再關心任何事情了。只要沒有連累任何人,就好。至於他自己,他反而又不太擔心了,大約是因為死亡仍然沒有迫在眉睫。

  他記得自己被押送進洛陽牢營已經足有三四天了。前兩天狼牙軍沒有動手審訊,這之後大約是看他身體好了些,熱度也徹底退了,便又狠狠拷問了一次。這回大約是怕他再要自盡,直接給他口中塞了東西,防止他咬舌。其實這實在多此一舉,葉錦城從未有過一心求死的念頭,先前咬傷舌頭,不過是怕被灌了奇怪的藥,在神志不清中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來。不過洛陽牢營的手段顯然比在先前的小地方要花樣繁多,這兩日重開審訊下來,葉錦城明顯只覺得精疲力竭,各種折磨源源不斷,雖不致命,卻難以忍受,似乎是要從心智上一點點將人消磨得喪失鬥志。他原本不怕這些,可是卻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手腕上的繩索鬆了一下。身子陡然沉重地墜下去,他這才覺出原來雙腿已經幾乎失去了所有知覺。葉錦城委頓在地上,只聽著周圍牢營里的狼牙軍士走來走去,似乎在收拾著場地。眼前一片晃動的模糊光影,葉錦城半闔著眼睛,任由各種聲音在周遭響成紛雜的一片。一個狼牙軍官上前試圖把他拉起來,葉錦城本來全身無力,卻在看清這人腰間懸掛著的一件東西時陡然睜大了眼睛。

  那是一把匕首。刀鞘上面掐金挖銀,細密的全是銀杏葉和月亮的紋樣,其上一連串細密的金流蘇,做工極其精細,那晃蕩的流蘇是金子打造,卻因為太細,簡直像是絲綢一般柔軟。這匕首打造起來不如當年的悲魔飢火困難,卻也耗費了他無數心血,那些細密的小部件,曾經無數次讓他在燈火下擺弄到雙眼酸痛,淚流不止——這是他當年送給陸明燭的東西之一,可是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呢?自從和陸明燭重逢以來,他從來沒見過陸明燭還帶著它——不會是刻意掩藏,因為連那僅存的一把悲魔飢火,陸明燭都大大咧咧地帶在身邊。

  這恐怕只能是當年因故遺失——也許是明教撤離中原的時候。可時至今日,它竟然出現在這牢獄中的狼牙兵的身上。葉錦城想說點什麼,卻一時氣哽聲噎,半個字都講不出來了。腰上掛著匕首的狼牙軍官轉身出去了,不多時換了另一些人進來,裡頭竟然又有醫官,最後一個跟進來的是洪寧。

  葉錦城一轉頭,無聲地笑起來。洪寧一腳踩在他肩上,冷聲道:“笑什麼?”

  葉錦城嘴裡傷口還沒長好,沒法回答。他不過是笑這些人又帶醫官進來,無非是想再給他治好,等他緩幾日,再反覆審訊。沒什麼,他已經不害怕這些了。

  洪寧也知道他不能回答,並沒指望,只是撤下腳來,用力踢了他一下,也沒有再說話,只是轉頭對醫官吩咐道:“給他治傷——好好地治。”

  葉錦城一時不明白他什麼意思,也不欲深究,只任由著那些狼牙醫官在他周身上下擺弄了很久,隨即又漸漸陷入一片死寂的平靜。

  之後足有三四日,那幾個狼牙醫官每日都來。葉錦城漸漸覺得奇怪起來,他不是不分好歹的人,很快就分辨得出,這幾人竟然真的是在盡心盡力地醫治他,所用藥材,一應都是最好的,大約是兩日後他可以開始吃些東西,連那送進來的飯食也漸漸好了起來,雖然因為傷勢,多半清淡,可烹調精細,就連他這樣從小錦衣玉食的人,也一時挑不出任何毛病了。只是不這樣還好,一旦這樣,他不曉得洪英到底賣的什麼關子,於是開始漸而覺出另一種毛骨悚然。

  (一七一)

  牢門像往常同一時刻那樣打開了。葉錦城坐在角落,冷冷地抬頭盯著來人。那狼牙獄卒也不講話,只是沉默地將食盒裡的東西一樣樣端出來放在牢房中僅有的一張破舊案几上。葉錦城瞥了一眼,不出所料的,足有四五樣菜色,每樣分量不多,但是都足夠精緻,連葷素都是搭配得當的。

  那看守放完東西便要離去,葉錦城在後面道:“等等。”

  這幾日他緩過來許多,聲氣卻還是透露出虛弱的意味。那狼牙獄卒聞言回頭,沉著一張沒有表情的臉看著他,可就是從這張沒有表情的臉上,葉錦城無端讀出一股森然。

  “怎麼?”

  “連著幾日都是送這樣的飯菜,還派醫官過來看傷,這到底是打算把我怎樣?”

  “……好吃好喝的伺候著你,你還骨頭痒痒得慌不成?”那獄卒用一雙陰陽怪氣的眼把他渾身上下一瞥,“上頭就吩咐我這樣辦事,我哪裡清楚?你好好呆著吧!”

  葉錦城一言不發地坐回黑暗裡。事出必有因,若是說洪英無緣無故地發了善心,他才不會相信。可如今得不到半點消息,也只能無計可施地坐在這裡了。葉錦城盯著那飯菜一陣,最終還是遲疑地伸出手去。縱然他懷疑這其中會被下什麼奇奇怪怪的藥,也不能不吃,吃了可能是個死,不吃遲早一定得死,在這二者之間,他還是寧可選擇前者。這些日子以來,他這裡聽不到外界的任何消息,幾日前他還擔心陸明燭是否能安全無虞地離去,這幾日卻已經明白,天命若此,他再擔心也是沒有用的了。只是雖然明白沒有用,卻還是時時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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