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四下里沒什麼人。他不知道陸明燭在不在這裡,卻也沒碰見熟面孔。夜晚的風更涼了,這營地不算小,他側耳聽了聽,好像聽見山風送來一種很奇異的聲音,像是有人在用很是特別的聲調唱著歌。

  葉錦城順著小路往營地裡面走。遠遠地他看見篝火在閃動。再一看,是十幾個人,都圍坐在那裡。他之前聽見的聲音,正是從這裡傳過來的。葉錦城從一邊的小路爬上更高的地方,有意遠遠繞開那些人。他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回來營地里了。之前同何予德商量過,因為他做的事情特殊,經常要與狼牙軍接觸,所以不能時常回來,只怕暴露行跡。所以這營地里的人只怕都知道,要是葉錦城回來,只怕就有大事了。在商量好對策以前,他不想弄得人人惶恐。

  一旁有個簡易搭起來的哨塔,被高俊的樹木巧妙地遮掩著。葉錦城抬頭仔細看了看,上面沒人。他索性爬了上去,卻爬得氣喘吁吁,短短的一段路,那傷口數次牽動著他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上面的風更大了,厚厚的外氅也擋不住寒意。那篝火只能照亮一小塊地方,那些人並沒有發現他。奇異的歌聲,伴隨著琴音。他累得太厲害,直到在那哨塔上坐下來,他才恍然發覺,這聲音陌生中又帶著無比的熟悉。

  這上面正好可以不遠不近地看到他們。葉錦城把外氅裹緊了,向下眺望。他看見了商南星,然後是韋佩瑤和林巧巧,還有其他一些認識的人。他們坐在那火堆邊談論著什麼,那下面避風,火堆燃燒得也安詳,遠遠看著就能覺出一股暖意。

  他看見了陸明燭。陸明燭盤著腿坐在那裡,躍動的火光把他身前都照亮了,儘管這裡有些太高太遠,可是葉錦城還是能看見,那足可以用美麗來形容的褐色長捲髮,在頭頂心那裡柔和濃密地披散向四面,被篝火映得微微閃亮,從這高處能看見他半側著的臉,看不清表情,葉錦城卻知道他應該是帶著溫柔的笑意。陸明燭穿著他平日裡不太有機會穿的明教弟子的服飾,那披在外面的白色罩袍,和腰上的金飾,在火光下反出柔和又清晰的亮色。他雙手抱著一把葉錦城從來沒有見過的箜篌,說是箜篌,卻又同中原樂師們經常彈奏的箜篌形制稍有些不同,那箜篌上纏著紅布或者紅線——太遠了,葉錦城覺得自己雙眼有點模糊,看得不太清楚——陸明燭蜜色的手指在琴弦上撥動著,好聽的聲音便從那琴弦上流淌出來。也許是風太大,葉錦城聽得也不太清楚,可是他仍然能聽見,陸明燭在用一種奇異的語調唱著一首他聽不懂的歌,這種陌生的語言,是他在很久很久以前,也許是十七八年前,也許是快二十年前,曾經偶爾聽到過的,大約是陸明燭家鄉的語言。

  葉錦城覺得有些累了,他把頭靠在一旁的木柵欄上。在這凜冽的冬夜西風中,他覺得雙眼眼皮沉甸甸的,像是綴滿了許多太重的情緒,可是再累,眼睛也不能閉上,他從高處,越過黑暗,越過凌亂漫長的十幾年時光,凝視著陸明燭,連眨一下眼睛,他都捨不得。陸明燭的聲音低沉,帶著沙啞,已經不是他記憶中的聲音,又被風吹得斷續,可是依然溫柔清澈,那葉錦城聽不懂的奇異歌聲,仿佛正在娓娓道來什麼婉轉美麗的故事——就好像很多年以前,在靜謐的夏夜,歡情褪去,他們並排躺在一起,陸明燭給他講述三生樹的故事一樣。他以前從沒聽見過陸明燭唱歌。葉錦城看見他半低著頭,豐茂而且柔順的栗色捲髮,被盡數攏在一邊頸側,隨著他微微的動作而泛起一點柔光。他看見陸明燭將臉頰側著,貼在懷裡那箜篌微微翹起來的曲木上,好像他多情地倚靠著的,不是樂器,而是情人可靠又安靜的肩頭。

  目力漸漸模糊起來,他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刀子一樣凜冽的西風,就已經從他的臉頰和眼底吹過去,把什麼才湧出來的溫熱的東西吹得乾涸了,連他累得想要流淚,這些風也不肯成全他,它們吹不走他的情緒,只吹得他心底里發慌。風仿佛是無形的手,無情地拉扯著葉錦城長長的白髮在夜色里招展。他聽見那奇異的歌聲漸漸止歇,在反覆模糊又反覆清晰的目光中,他看見眾人都聽得專注,商南星閉著眼睛,韋佩瑤臉上浮現著笑容,林巧巧雙手托腮,聽得仿佛最是認真。他們很開心。沒有他在的時候,陸明燭很開心。他頭一次這麼清楚地發覺,原來孤寂如此真切,自己又真的如此多餘。他看見陸明燭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齒,這樣的笑容,對葉錦城來說遙遠得仿佛鏡花蕉鹿或者紅塵一夢了。他看著他們,像是多少年來隔著茫茫人事凝視著與自己無關的繁華。從很年輕的時候,他真正想要的東西仿佛就不多,可是又仿佛是太多了,所以天意從不成全。先來新傷還有些痛,可此時只覺得冷,乾渴的感覺好像也不再那麼難以忍受,他只覺得口中品出一股濃烈的苦味。他知道自己從來都不甘心,可在這一刻,聽著陸明燭的歌聲,他突然無比絕望。陸明燭已經不再像很多年以前那樣需要他。他喘不過氣來,許多繁雜又冗重的情緒,終於連凜冽的風也吹不干,沉甸甸地聚在眼睛裡。他不敢再看下去了,哪怕只是一眼,都看不下去,但是他卻不能不看——他帶著切膚的痛楚和酸澀想著,既然陸明燭已經什麼都不需要,又何必好像倚靠著情人似的倚靠著那把箜篌呢?他自然是想不出答案的,所以也只能摸索著用手攀住欄杆,把臉頰貼在冰冷的木料上。歌聲已經停了,那些與他無關的熱鬧談話忽近忽遠,他聽不清,蕩滌在耳畔的,只有蕭殺的風聲。

  (一二一)

  風好像越來越冷,把雙肩上最後一點熱意也帶走了。葉錦城慢慢地蜷著身子挪動了一下,新傷舊傷抽搐似的一齊疼起來,他也懶得管了。只見眾人紛紛站起來,一面說著話,一面撣去身上的塵土,準備各自散了。葉錦城有那麼一瞬間,突然覺得也不想下去,索性今晚就在這上面睡著也罷,凍死了也是活該。茫然的目光依然下意識地追隨著陸明燭的背影,他的步伐殿後,就在隊伍的尾巴上,手裡還抱著那奇妙的樂器。林巧巧湊上去跟陸明燭說了一句什麼,發出她特有的甜美的笑聲。陸明燭好像也笑了,兩人交談著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走下去。葉錦城茫然地看著那一片白色的衣角漸漸要沒入黑暗,便恍然覺得仿佛多少年前大光明寺陸明燭給他留下一個背影那樣讓人難以忍受起來。

  陸明燭突然站住了。借著微幽的亮光,葉錦城看見他轉過頭來,抬起眼睛,往自己這邊看了一眼。

  他像是被刺了一刀般突然清醒了。儘管隔著這麼遠,他卻一下子緊張得口乾舌燥。他確信陸明燭看見了他——可也僅僅只是看見了他而已。陸明燭只看了這麼一眼,隨即移開了目光,身邊的林巧巧似乎問了一句什麼,也跟著朝這裡看了看,但是瞧神情,是沒看出個所以然的。只見陸明燭搖了搖頭,自己轉回身走了,林巧巧急匆匆地跟在後面,不一會兒小路上就消失了所有人影。

  葉錦城安靜地在原地坐了一會兒,這才疲倦地攀著塔樓爬下來。儘管只是那麼短短瞬間,他也能感覺到,陸明燭那雙眼睛戳在他身上,就像一對沒有感情的琉璃珠子——那雙眼睛盯著自己的時候,曾經也那麼生動過。這眼神激得他渾身冰冷,卻反而讓感情迅速讓步於理智,他這才省悟過來,可能許多人的性命此時都系在自己身上,他現在沒有資格任性。他在塔樓下站了片刻,周遭一片安靜。呼吸漸漸平穩起來,他努力不再想這些讓人絕望的事情,只是極力調整著情緒。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