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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葉思游這一陣子總算暫時放下心來,葉錦城這副模樣已經一年有餘,狀況時好時壞,可從未像近來這樣如此安靜。不光是葉思游看得出變化,連下人們都來回報說,少爺近來那些無意義的問題,問得少了許多。白竹對葉思遊說,大約是他自己想起了什麼。葉錦城心思聰敏,一時失心瘋,只要靜靜休養,倒也不是沒有想起來的可能。葉思游高興之餘也覺得擔心,只怕他全盤想起,又要經受第二次打擊。白竹只能勸他,說是走一步看一步,即使想起舊時心中難過,也總比瘋瘋癲癲活著要強。景況最壞的時候,葉錦城不知冷暖,不辨人事,一切都要別人為他打算,如今好了許多,有時甚至也能不要下人伺候。

  也只有白竹覺出幾分不對,他曾經告誡葉思游,葉錦城這樣的病,弄得不好,最是容易反覆,絕對不能掉以輕心,更不能縱容他出門,萬一出了點什麼事情,再說後悔,可就來不及了。葉思游聽從白竹所說,雖然葉錦城已經有所好轉,除了有時候還是想不清楚事情,其餘時間看起來倒像是正常了許多,可葉思游仍舊不允許他出院落大門,至遠也就允許他去剪風院之類的地方逛逛,還定然要派人跟著。可直到過了新年,葉錦城都十分安靜,乖巧得出奇,再也沒弄出半分讓人不省心的事情來。葉思游不忍心成天將他轄制在小小院落中,便撤去人手,在葉錦城要離開屋子時,只是遠遠跟隨,以防意外。如今又是兩個月過去,一切仍然風平浪靜。直到有一日葉思游回來,突然發現下人們個個面無人色,齊刷刷地跪了一地準備領罰,立時驚得魂飛天外,一問之下,只聽說本來早起葉錦城說去樓外樓附近走一走,下人們就照例遠遠跟著——葉錦城安靜的時日長了,下人們也不再像以前那樣小心翼翼,半分不敢怠慢,只是一個錯眼,就發現沒了葉錦城的影子。

  下人們嚇得發了慌,若是葉錦城出了事,沒人擔得起責任,只想著趁葉思游回來之前速速找到,也就當沒這回事,下次再多加小心就是了。本來他一個瘋人,至遠能走到哪裡去?可四下慌慌張張找了一圈,竟然沒有人。去大門和各處角門問了,也未見有護院說見過葉錦城。藏劍山莊人口眾多,有關葉錦城的謠言,雖則傳的沸沸揚揚,可終究是內部,那些低階弟子和護院們,誰也不認得這傳說中的瘋子到底是什麼模樣,二來有些角門,出入並非一一盤查,葉錦城若是出了去,他們卻並沒發現,也是有可能的事情。下人們慌了手腳,只好連忙分出一撥人到莊外附近四處尋找,另外一群跪在院中等著領罰。

  白竹趕來的時候,只見葉思游臉色煞白,站在湖堤上一動不動,胸口起伏著喘息不止。他自己剛找過一圈,更是已經借了師兄弟那裡的人手來找,一直到日頭西斜,卻仍然連半點影子都找不見,靈隱寺,龍井茶園,甚至連九溪十八澗方向,都找了個遍,葉錦城倒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

  “游哥,你別急,他身上既沒什麼錢,也沒有兵刃,更沒有代步馬匹,走不遠的。”白竹安慰葉思游道,“多半是迷路了,再讓人找找,一定找得到的。”

  葉思游聞言抬頭看了看白竹,白竹看見他一雙眼睛微微發紅,眼底里盛著晦暗的恐懼。葉思游突然轉頭,凝視著傍晚陰暗天光下青灰色的西湖,白竹聽見他聲音嘶啞,帶著惶恐的顫抖。

  “他……他該不會是一時想不開……”

  (六十六)

  再來鎮在揚州城西南方向,往來貨品大部分取道東面的運河,也有相當一部分從陸路進入揚州,再輾轉北上。鎮子雖不大,可也十分繁華,尤其是交通,更為方便。驛站車夫充足,馬匹也精良,足以遊刃有餘地應付南來北往的客商們。

  這日來了個年輕人,普通江湖中人打扮,這些驛站車夫每日迎送往來,見的人多了,當下也就看出他身上那把劍著實是鐵匠鋪買來的三流貨色,更兼衣著寒酸,模樣委頓,容貌雖則俊俏,但是蒼白消瘦,像是才生過一場大病。可奇怪的是出手倒像是十分闊綽,他花了不少錢包下驛站馬車,只要求一路在驛站不換車夫,直接送他去嵩山少林寺。

  他出的錢比尋常去嵩山的花費要多上幾倍,雖然要求一路不換車夫,難免累些,可到底是趟油水豐厚的差事,驛站豈有不肯之理。他們從揚州出發往北走,白天趕路,晚上在能到達的驛站留宿。前幾日都還如常,可時間久了,車夫也就看出不對。先不提這年輕人容色憔悴,精神困頓,每日在馬車中似乎有大半工夫都在睡著,更讓人覺得奇怪的是,他似乎記性也極差的模樣,雖則很少說話,可一旦開口打聽些事,同樣的問題,總要翻來覆去地問上數次,似乎是記不住。車夫雖然覺得不耐煩,可因為差事工錢豐厚,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權且胡亂應付他,不過好歹這年輕人看起來雖然不大對勁,卻牢牢記著他要去嵩山的事情,一路也不無事生非,倒也安分。

  葉錦城大部分時間都在昏昏沉沉,整整一年多的時間他都在恍惚,一時之間跑了出來,長久以來的精神委頓卻無法完全消除,只是他能感覺到,一些散碎的記憶在逐漸成型,雖然才發生過的事情還是記不住,有時候卻也能延續上相當一段。這些情況並不穩定,他也渾渾噩噩判斷不了,只能竭力用意志克服,儘量維持清明。不過好歹他確實一直牢記著要去嵩山的事情,靜億說過的話,和當初大慈恩寺的影子一起模糊地浮動著,隨著時日的流逝漸漸清晰,他隱約開始記起一段日子,一段在長安的日子,雖然自己做過什麼仍舊記不清,可靜億的幾句話在心裡翻來覆去,煎得他心裡不安至極。有些話,似乎必須去求個明白。他躺在馬車中,因顛簸而輾轉反側,思緒也因此幽幽地反覆來去,靜億的那些話,像是偈語,給他命運下的偈語——事到如今,他仍舊不能理解這些話,卻隱約覺得,這些話似乎正與他當下處境情狀一模一樣。

  時日漫長,許多時候他並不知自己是否清醒,也根本無力無心去思索這種問題,只是在藏劍山莊呆得久了,他覺得周圍人的目光開始似曾相識。塵封在記憶深處許久的目光如今又出現了——那種小時候常常能看見的目光,他拾起零星散碎的回憶,在其中尋找母親的身影,卻時常能看見小小的自己。在很小很小的時候,母親對他十分疼愛,甚至時常給他梳上一個藏劍山莊女童才有的髮式,他有許多凌亂的模糊回憶交織在一起,但是其中十分清晰的幾縷脈絡絲絲分明——小小的自己拖著對他來說十分沉重的劍,亦步亦趨地跟在母親後面,走過藏劍山莊鋪滿金黃銀杏葉的小路,莊子裡與他年齡相仿的男孩,常常嬉笑說他是姑娘,這嬉笑中不帶那種明顯的蔑視——有母親在,沒有人敢對他怎麼樣。可是他知道,他就是知道,即使他們如常同他玩耍、讀書、習武,他們看他的眼神,也依舊帶著微妙的規避。那時的他,還沒有成長到能讓這些事情引起他的在意的程度,所以他也確實不甚在意。而這些目光,在母親去世後,在他漸漸長成出色的少年、青年後,逐一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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