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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哥,”白竹也不再猶豫,“我瞧著他狀況不好。你可得小心著些。”

  葉錦城的傷口癒合得不錯,整個人看起來也十分安靜。回到杭州數日,他除了休養,頂多也就是閒暇時出門走走,絕不走遠,連西湖也不去。葉思游幾乎一直盯著他,無論說什麼,葉錦城都沉默寡言,從不多話。

  “他那天對我說,想去劍廬。”葉思游憂心忡忡地瞧著白竹,“這……”

  “讓他去。”白竹沉吟道,“只不過劍廬那裡人多,藏劍山莊上下,對他這事全然了解的,恐怕並沒多少人,游哥,你小心著點,我看他,”他說著用手點了一下自己的腦袋,“這兒……你讓他們別對他亂說話。等過了這陣子勁兒,一來流言平息,也不會再有那麼多人想要一探究竟,二來他自己,能想通透了也未可知。”

  葉思游擺了一下手。

  “就是這點我最擔心……莊中人多口雜,我哪裡管得住每個人的嘴?”

  “你先管好他周圍這群人就是了,聊勝於無。”白竹冷哼一聲,滿面的嫌棄之色,“游哥,我沒有工夫在這裡陪他耗著,如今他傷也好得差不多,我該走了。至於他這兒,”他說著又譏嘲地用手指了一下頭,“我可是提醒過你了,萬一出了點什麼事,可與我無干。”

  葉錦城肩上扎著白布,坐在窗前。從他這一側的窗台望出去,可以看見西湖上煙水朦朧,湖岸垂柳裊娜,兩側樹木繁茂,那下面的小徑,即使在盛夏最為炎熱的時候,也格外涼慡,在樹蔭之間穿行,連心緒都能一起愉悅起來。

  他合上眼睛,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卻又有窗外透進來的光,隔著眼皮,含蓄地給他一點敞亮的感覺。眼前是垂柳掩映的小徑,他能看見兩個少年,從小徑那頭一路歡聲笑語地走來,走過涼慡的樹蔭,走過鵝卵石路,一直走向另一頭的無盡歲月中去。那是唐天越,他頻繁地回憶唐天越,唐天越的名字、臉孔和聲音,都隨著大光明寺風雷雨夜的消逝而日漸變得清晰,逐漸將他的心填得愈發滿脹。可無論如何,似乎都只能填滿一側,另一側,一直寥落地空寂著,蜷曲著像是在胸腔中死去了許久。那裡面似乎應該是有些什麼東西的——是誰?到底是誰呢?

  他間或能想起陸明燭,讓他覺得無限煩然的是,回憶總在他思念唐天越到最深之時而不受控制,轉向陸明燭。他一直在吃白竹開的藥,那些藥讓他睡得沉寂。可是再沉寂,也時不時在午夜,被那聲隨著驚雷刻在記憶中的長長悲鳴打斷,讓他驟然醒來,輾轉反側,在天亮時再沉沉入睡。日子久了,白天黑夜顛倒,白日裡睡得沉寂,隨即就是一夜枯臥。這不算什麼,對他來說,這都不算什麼。別的他都想不起,也沒有打算再去回憶,只是那一聲悲鳴,無論如何也無法從腦海中驅逐開去。

  他已經忘了,曾經他以為,大仇得報後,自己應該心緒平寧,了無波瀾。

  葉錦城回過神來,轉頭四下里瞧瞧屋子。他覺得自己應該收拾收拾了。可屋中陳設整齊,又讓他覺得沒什麼好收拾的——不對,的確該收拾收拾了,到了出遠門的時刻,而且這一去,就再也不會回來。可是到底收拾些什麼?他看著四下里規整的擺設,自嘲地微微一笑。是啊,收拾些什麼呢?是仇,是怨,還是什麼別的——也沒什麼別的——都了啦,都了了。這一走,說到底不過孑然一身,到底還有什麼可收拾的呢?

  (五十二)

  葉錦城從昏沉的睡夢中醒來,才發覺已經過了午後。天光卻暗著,他看了看,外面好像不知道何時下起了朦朧細雨。桌上擺著飯菜,已經冷了,他也不想動,只是披了外衣起身,緩步走到窗口去看那雨。

  初秋的涼意已經漸漸浸染整個西湖。湖岸煙水裊娜,一派朦朧的青灰色。葉錦城倚在窗口怔怔地看著遠處湖中青黛山色,宛若水中巨大的綠螺安靜地蟄伏。他記不起這是第幾次夢見唐天越,夢見楓華谷。按照慣例,他應該夢見唐天越,血腥的夢已經不再讓他驚慌,反而讓他安心。

  白竹一直住在藏劍山莊並未離開,不過葉錦城很少同他打照面。葉思游看他看得緊,每日除了自己過來,還時不時打發人來詢問好幾遭。葉錦城對此並未有過任何想法,葉思游要來,他也就老老實實呆著。之前傷病昏沉,未來得及顧上許多,他數日前給衛天閣寫了信,詢問大光明寺之役後續,與陸明燭的下落。書信緩慢,沒有兩旬時間,定然沒有回音。心像是被抽空了心緒,顯出一種空洞的寥落,大光明寺之役已經結束,陸明燭留給他的最後背影,是如同受傷的白隼一般撲出大殿偏門。他後來再沒見過他,三年的時光,折成一個背影,隨著那些長久折磨他的仇恨一起消散了,消散得一點不剩,空空蕩蕩,空蕩到他無所適從。他只想聽到確實的消息,死了也好,活著也罷,明教在中原的勢力都已然徹底傾覆,這段仇恨都了啦,徹底了了,如今只等長安回信,得知消息,從此了無牽掛。

  初秋的雨綿密寒涼,下個沒完沒了,晦暗的天光讓屋子裡的一切擺設都模糊不清。他早就覺得自己該收拾,卻想不起收拾什麼,身子十分憊懶,不想動彈。葉錦城倚著窗欞看了會雨,隨即動手挽好頭髮,穿了外衣取過紙傘出門往劍廬方向去,臨走前他對下人吩咐,若是葉思游前來,就說自己去了劍廬。

  他沿著湖岸慢慢往前走,手臂無力,撐著紙傘沒有多久就覺得酸痛,他只得靠著一株柳樹停下來休憩。這晦暗寒涼的午後,湖畔沒有多少人,卻突然有穿著杏色衣服的一男一女兩個藏劍小弟子歡笑著打鬧而過,在湖堤上你追我逐,笑語劃破綿密雨簾,刺得他耳鼓中一陣陣發痛。兩人不過六七歲模樣,陡然見到葉錦城容貌年輕,可神情憔悴,更兼頭髮枯白,不由得愣住,也立時收了聲,怯怯地從他身邊快步走過,又不時地好奇回望。

  葉錦城並不在意,只是沖他們笑笑。小小的身影們很快就從湖堤另一頭消失了,綿密的雨簾重新交織,在傘骨上匯成水珠,不緊不慢地從四面散落成斷線珠串。短短的一段路他走了許久。陰雨天的午後,劍廬並沒有什麼人,很是安靜。只是外面的鍛造場有幾個弟子,本來在各自絮絮說著話,見到葉錦城,卻驟然一齊住了口,默默拾起手上的活計,卻又與方才那兩個孩子一樣,不住地偷眼瞄他。

  葉錦城視而不見,只是打了個招呼,逕自往裡面走去。他有許多東西收在這裡,鍛造的圖紙,未成形的劍坯,還有沒開刃的兵器。劍廬裡面溫度陡然升高,一熱之下,倒反而讓他舒服了些許。葉錦城緩步往裡面的小間走去,卻聽見窸窸窣窣的動靜,轉過角門一看,竟然是葉九霆坐在裡面。天光陰暗,爐子裡的火卻燒著,葉九霆站在那裡,正將手伸過去靠近爐子,試探火焰的熱力。他比葉錦城上次離開藏劍山莊時長高了些許,可仍然顯著瘦弱,聽見腳步聲他轉過頭來,一見到葉錦城,也愣了一下。

  “……大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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