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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頭位置的左舷依舊隨著江水的晃動輕輕撞擊著另一側的船隻。停泊在渡口的船隻上大多沒人,不急著開船的,大多去集市中過夜了。他二人這樣胡鬧了一通,也不見有人有動靜。只有夜色下的江水輕輕晃動。

  風連曉沒好氣地往船尾處白了一眼。他們這條船的船尾右舷被觸碰,輕微震動著,發出惱人的輕音,雖然不至於太大,可也足夠叫人坐立不安。風連曉舉起酒罈又喝了一口,卻發現已經快要空了,隨即沒好氣地將罈子往旁邊一頓。在碼頭上偶遇葉錦城和陸明燭後,他倆本來是打算直接開船走的,卻沒想夜裡風向開始變了,只能耽擱下來。

  “他娘的!還讓不讓人睡了!”

  唐天霖動也不動地坐在一邊,一隻手搭在曲起的膝蓋上。他側耳聽著對面的動靜,除了船尾的聲音,還能聽見隱隱的呻吟喘息,聲音不大,但是也夠刺耳的了。他仔細聽了聽,有葉錦城的聲音,但是聽不出個所以然。

  “……這個葉錦城!還讓不讓人活了!”風連曉低聲嘟噥著,人卻噌地站起來,伸手就去開艙門,後面唐天霖不動聲色用腳輕輕一勾,船上本來就有些不穩,風連曉沒防備,踉蹌著倒退了幾步。

  “你不要打擾他。”唐天霖的聲音很低很冷,喑啞的,“現在除了長安內城,我們能打探到的有直接接觸的教內弟子中,身份最重要的就是那個了,”他說著對那一側揚了揚下巴,“我們費盡心機到今日,現在可就指望著這條線還能持續……等待,是等得太久了,可誰知道什麼時候就有驚喜呢?你——還嫌惹的麻煩不夠多?”

  “可是——”

  “你聽著不痛快?”唐天霖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一雙眼睛突然在風連曉身上打了個轉,似笑非笑道,“要不我們也讓他們不痛快一下?我保證讓你叫得更大聲。”

  “你!”風連曉那俊朗的臉瞬間漲紅了,惱羞成怒地看著唐天霖,半天才憋出一個字道:“滾!”

  唐天霖也不惱,只是嗤笑一聲重新回頭盯住桌上躍動的燭火。風連曉見他神情有異,也安靜下來,卻聽見唐天霖突然道:“你聽著這動靜不痛快,其實我聽著比你不痛快何止百倍。”

  他像是話裡有話,風連曉不禁一愣,再看唐天霖,那漆黑的眼睛裡又恢復平淡無波,連著那有些蕭殺冷肅卻平平的五官,一點情緒都看不出來。

  “什麼?”

  “沒什麼。你若能睡著,就睡;睡不著,就聽著。”唐天霖冷笑起來。

  (三十四)

  晨光熹微。日頭從江道兩側陡峭的青山後頭升起來,千里江水被巍峨山壁攏在崖下,順著東邊的山坳邊透進來金色的柔光,在千里碧波上蕩漾不止,拉扯成長長的金紋。艙壁上窗戶糊著透光的油紙,此時船艙內的輪廓微微顯露出來。葉錦城先醒了過來。他撩開睡得凌亂的頭髮,目光立時就轉向身側。陸明燭半趴著睡在旁邊,一側的錦被滑落了,露出半個光裸的後肩,形狀漂亮的肩頭在頸邊凹下去小小的肩窩,栗色的頭髮豐融地環繞在頸背和臉頰周圍。

  葉錦城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將滑落的錦被給他拉到肩頭上面。

  他做了一夜的夢。

  葉錦城的臉上沒有表情。他坐起來,光裸的上身覺得寒冷,可他也不穿衣服,似乎是忘了,只傾身上前,凝視陸明燭的臉。

  睡得這樣沉的毫無防備的臉。葉錦城看著看著,竟像是才第一天認識旁邊這個人一樣顯出詫異又興奮的神色來。歡愛時陸明燭的呻吟和喘息都很好聽,低沉,平常硬朗清晰的聲線還帶一點甜膩和柔軟——他的聲音的確很好聽。葉錦城饒有興味地回想著。第一回 聽見的時候,就是這樣好聽——葉錦城碎星門下,做了這些年生意,還是頭一次見到官話說得這樣好的、仿佛他本就生在中原的西域人。第一回聽見陸明燭說話的時候,他說了什麼來著?對了——他頭一次聽見陸明燭說話,是聽見他在斥責手下明教弟子,帶著怒意卻仍舊硬朗、清晰、字正腔圓的官話——他說,一群蠢貨,我忘了叫你們下手輕些,你們就真的往死里打?!那個唐門的眼看著不行了,回頭可怎麼交差?

  葉錦城笑了。他伸出手,撥弄了一下陸明燭光亮的栗色捲髮。他直勾勾地盯著陸明燭的模樣像極了一條緊盯獵物的蛇。

  明燭,你當然是不記得我了。可我從來沒忘記過你。

  太陽高高地升了起來,渡頭上開始恢復熱鬧。風向在後半夜又轉了回來,正是適合航行的北風。船隻在江水中順流而下,兩側萬仞蒼山,雖然因著冬季的緣故,不像夏日那樣層疊聳翠,可別有一番蕭殺壯美的感覺。陸明燭沒來過這裡,只覺江水滔滔,青山疊嶂十分壯觀。一時船行半日,順風而下,正所謂流傳的“千里江陵一日還”的詩句。他們在下一個渡頭換了大船,葉錦城也不懼江風寒冷,一整日都坐在船頭,陸明燭看著他數次從江中舀起水來,用指尖蘸了送進口中品嘗。船一路順流而下,直到了中段,流水開始趨緩,葉錦城才吩咐船家停船。

  “明燭,你來。”葉錦城舀起一桶水,只待沉澱片刻,才又嘗了嘗,“你嘗嘗看,有什麼不同沒有?”

  陸明燭嘗了一下,只覺得不明所以。他以前未到中原來時,在家鄉也曾經練習鑄造,卻並無太大建樹。葉錦城笑道:“嘗不出來?上游水性剛烈,流到這裡,溫和許多,微帶著些甜味呢。我一路下來都在留心,就是這裡了。”說罷吩咐船家與幾個船工停下,就地取水。這東西還要運回杭州,故而準備的都是很大的瓦罐,舀進江水,像封酒一樣用泥土封好再以布料包紮,置入船艙下。

  陸明燭雖然早就痊癒得徹底,可葉錦城非說他不能用力,半點活也不讓他做。江水全部封壇裝好,再從碼頭搬運上去,一直忙到暮色四合才差不多搬完。葉錦城不放心那些雇來的碼頭工人,一直自己監督他們做活。此時已經寒冬臘月,葉錦城穿得也不厚,一身衣服從後背全部都濕透粘在身上,陸明燭看見連綿不斷的汗珠直順著葉錦城俊俏的鼻尖和下頜往下滴落,只覺得窩心不已,葉錦城這邊才忙完,陸明燭趕緊拉住他用衣袖去擦拭他臉上汗水。這動作已經十分親密,是要引旁人側目的,可兩人都已經意識不到了。

  “趕緊回客棧換衣服了,當心傷風。”陸明燭直搖頭,葉錦城聽出他話裡帶著莫名其妙的鼻音,“……你……何必如此。兵器再好,也是傷人的東西。勞民傷財的,太費周章了。”

  葉錦城用袖子擦去臉上汗水,烏黑的頭髮被粘在臉上,顯出幾分狼狽,但是笑得十分燦爛,是那種終於要完成大事的高興笑容。

  “話是這麼說,可你又不是姑娘,不然我送些首飾花粉,倒是省事,嗯?”

  他促狹地沖陸明燭眨著眼睛。此時渡頭上夜色降臨,四周的景色漸漸沉寂下去,夜色籠罩下天幕上出現滿天的星子,燦爛無匹,像是銀色絲緞一樣在夜幕上陳鋪蜿蜒,腳下江水滔滔奔流入萬仞蒼山對立間的輪廓中,風聲吹動江聲,湍流不息。遠處暮色下傳來漁歌,唱的是聽不懂的蜀地方言,只聽得曠遠悠長,縈繞江水盡頭,夜色下晚歸的鳥一群群撲閃著翅膀飛過,白的羽翼在星光下隱隱閃動。陸明燭聽著那遠處漁歌,突然想到葉錦城之前唱的歌,他唱的什麼?對,他唱,淅淅風吹雨,紛紛雪積身。無論去與往,俱是夢中人。陸明燭想起此行這樣大費周章,簡直勞民傷財,都為了一把兵器,不由得嘆氣。葉錦城手中雖然錢財一向充裕,可陸明燭思及他比自己年紀還稍小一些,這樣年輕卻如此富貴,表面看著風光,其實背後付出多少代價,恐怕很少會有人想到。葉錦城父母去世得早,師父雖然很好,可弟子眾多,畢竟不可能如親生父母一樣全部關照得到。他想起自己剛結識葉錦城那時,當時大光明寺的材料生意不歸陸明燭負責,後來這批生意被藏劍山莊得了去,就是葉錦城找教中人談的,賺得多,付出的東西定然也艱辛。在長安的日子裡,許多次葉錦城來到他這裡相會,都是喝了不知多少酒回來,難受至極的模樣。葉錦城辦事利索,成績出眾,在藏劍山莊也人人說好。葉錦城從來不跟陸明燭提起這些,可陸明燭十分清楚——他自己也曾是這麼過來的——表面上位高權重,或是貴氣逼人,其實背後有多少辛苦,只能自己忍。正因為如此,陸明燭才越想越覺得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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