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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泊智大師念誦一聲佛號。“葉施主心善,只是心善卻並未看開,再這樣下去,只能痛苦一生。”

  “半生已過,不過如此。我早已習慣。”葉思游端起茶來,抿了一口。如今已經是冬季,茶葉不如春初採摘時新鮮,微微泛著黃,在白瓷杯中載沉載浮。葉思游想起當年陸滄海最注重茶道,他曾經被陸滄海帶著回萬花谷,陸滄海給他看萬花谷弟子如何制茶,笑他藏劍山莊徒有虛名,一點也不風雅。他不服氣,總要同陸滄海吵架。每每鬧過一次,第二天又和好,好得一刻也分不開。

  二十年前杭州城還不如現在這樣繁盛,藏劍山莊建立不過十幾年,弟子也不像如今這麼多,卻已經在江湖上聲名鵲起,藏劍子弟多富貴,在江湖也顯得要不可一世些。杭州城畔西湖靈秀,藏劍子弟風雅多金,在江湖中多有風流軼事,可在當時風月圈子中,最有奇名的卻不是藏劍弟子。

  萬花谷陸滄海,工書法,美姿容,在江湖有風流艷名。修得一身凌厲花間心法,在江湖風月圈中有盛名,卻不是為了情仇糾葛,只因非杏林弟子,離經易道亦無半點涉足,卻擅治花柳。

  這個名聲說是風流,其實固然不太好聽。葉思游當年年少輕狂,風月之地也並未少去,多少還是聽過這人名字,當時有朋友染病去問花柳,陸滄海性子刁鑽,不肯醫治,那朋友又急又氣,也不再管面子好不好看,在朋友圈中說出此事。葉思游年少氣盛,聽朋友這麼一說,當下就去找陸滄海的麻煩。他輾轉打聽到陸滄海在教坊有一相好姑娘,便先去買通教坊,在姑娘那裡等著陸滄海。原本只是少年人心高氣傲,所謂為朋友出頭,陸滄海到來只見一不相識的年輕藏劍弟子,尚未來得及詢問緣由,兩人已經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卻又所謂不打不成交,轉而喝起了酒,陸滄海本來性格浮浪,葉思游亦是少年輕狂,兩人陰差陽錯一夜歡情。第二日葉思游醒來只覺得頭痛欲裂,轉而想起昨夜之事自己吃了大虧,不由得後悔莫及,只恨自己不夠嚴謹。轉而氣憤難平,不由覺得不能就這樣便宜了陸滄海,決意要整整他,於是轉頭去尋人。

  陸滄海並無醫館,治花柳只是憑他心情,若是瞧著病人不順眼,任是人千金來求,他也不看人一眼。他更早有高論,說是尋花問柳不過輕狂之輩不值同情,所謂醫者仁心,不用在他這裡說。有人不得診治,便嘲笑他這話是將自己也罵了進去,何其愚蠢。陸滄海也古怪,並不放在心上,還是我行我素。可是前一日晚上才與葉思游一夜歡好,他自詡風流溫柔,又見這藏劍公子清秀可愛,無論如何也不忍將他拒之門外,只是冷然道:“你既知我名聲,我昨晚也已經說過,不過一夜歡情,又何苦再來糾纏?”

  沒想到那藏劍公子臉色一紅,只是道:“我有事找你。”

  陸滄海暗暗忖度,不過是那些風花雪月的事,他自負美貌,只怕這藏劍公子糾纏不清,因此只是冷然道:“有什麼事?”

  那藏劍公子臉更紅了,低頭沉默了一陣,才一咬牙道:“……昨晚我不知道是陸先生,本來在等相好的姑娘,走錯了屋子,才發生這事……在風月場的人,有誰不知道陸先生聖手仁心——我本來,是來找陸先生……誰知道陰差陽錯,先發生了昨晚那一出……在下葉思游,昨晚未能及早說明來意,對不住先生了。”

  陸滄海聞言一怔,隨即臉色一層層地青了下去,平素的風雅冷峻差點扔到九霄雲外,葉思遊說完這話就強忍笑意盯著他,只見陸滄海額角青筋暴跳,嘴角都隱隱抽動,連話也說不連貫了:“——什……什麼?你、你、你——你昨日去教坊等我,是為了問花柳?”

  “……不然……找陸先生還能為了什麼?”

  陸滄海連話也說不出來了,那副五雷轟頂追悔莫及的模樣落在葉思游眼裡,只覺得昨晚吃的虧全部討了回來還有富餘,終於撐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陸滄海尚不明就裡,見他大笑,臉色青白紅紫交錯變幻,恰似打翻了染料鋪的染缸。

  一聲悠長的鐘聲敲醒了葉思游,回憶被溫柔而決然地驅散了。即使是這樣輕狂不堪的段子,如今竟然也成了記憶中溫暖的罅隙。葉思游露出溫柔而自嘲的笑容,端起茶杯來又抿了一口茶。對面的泊智法師看著他這副模樣,不由得又是搖頭沉沉一嘆。

  鐘聲一聲聲響個不停,葉秋紅在內殿求了平安符,走出來的時候卻沒見師父師兄,不過藏劍山莊與靈隱寺路程很短,分頭回去也無妨。葉秋紅順著石階走出來,一路聽得見清幽的泉水滴漱之聲,她轉過成片的梅樹,突然看見青石小道上走來一人,雖然披著大氅,可裡面黑紅白三色衣衫依舊十分顯眼,那一頭深栗色的頭髮更是與周圍人不同。葉秋紅笑著迎上去道:“這不是陸公子麼?是來找錦城師兄?”

  “葉姑娘好,”陸明燭認得她,立時露出笑容來,“錦城昨天是對我說,今天來這裡進香。不過我只是隨便走走。”

  “叫我秋紅就行。師兄比我早出來,可能先走了,陸公子這是病好了?昨天小師弟傷了腰,在師兄的宅子裡對不對?他與我說了,我回頭去看看他……要麼陸公子與我一起逛逛?說不定能遇見錦城師兄。”

  葉秋紅說話很快,語氣慡朗,陸明燭覺得她讓人頗感親切,便點頭與她一起走。說他出來找葉錦城也並不是,可若說不是,也算勉強。葉錦城走後他覺得心神不寧,一面回頭想想又有些後悔,想到葉錦城昨晚在房門外低聲下氣說了一番話,自己卻不理不睬,現下有些後悔,又覺得自己之前似乎有些小題大做,不過是舊日一段情緣,自己何必像個吃醋的婦人一樣,倒顯得自己掉價,因而思及此處心煩意亂,便出來走走。

  兩人說著一路走出來,湖堤上的垂柳只剩下了柳條,千絲萬縷地隨風擺動,霧蒙蒙的湖面上似乎籠著一層水煙,連帶著遠處山色空濛。此時香客們進香的進香,回程的業已回程,湖堤上倒沒有多少人。葉秋紅說著閒話,卻突然聽見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歌聲,她側耳傾聽了一會兒,突然笑了,躡手躡腳地往前走了一截。湖邊有湖亭水榭,還有石木掩映,寂寥煙水四下籠罩,從這裡看出去是一片朦朧。葉秋紅繞過一棵棵柳樹,走到石頭後面望了望,隨即轉頭對陸明燭笑著輕聲道:“陸公子,你聽見了麼,唱歌的是大師兄啊!”

  陸明燭一愣,也輕輕走上前去。葉秋紅笑著指給他看,又側耳傾聽。

  延伸到湖中的亭子環境清幽,籠罩著初冬朦朧的煙水。葉錦城半靠半坐在那裡,只是望著煙波浩渺的湖面與遠處的隱隱青山,湖風輕送,將他杏黃色的衣擺吹得不住輕漾,更撩起萬千煙嵐。陸明燭站住了,那確實是葉錦城在唱歌,只聽歌聲低沉柔婉,雖是吳中纏綿的曲調,咬字卻清晰,微冷。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澗濱。啾啾常有鳥,寂寂更無人。淅淅風吹面,紛紛雪積身。朝朝不見日,歲歲不知春。無論去與往,俱是夢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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