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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斜川緩緩撲倒在了墓前,將臉貼在了墳上。淚水和著嘴角被雲漫天打出來的血一起流在了泥土上,彈出一朵朵泥花。他抬起頭,睜著模糊的眼望著那 烏壓壓的天。天上的每一朵雲,都幻化出寧惜酒的臉。可以一筆而就的平淡五官,卻有著世間再無筆墨可以描繪的美,合著所有人的心愿,不近情理地動人心弦。

  他伸出手去,想要觸摸那一朵朵雲,可是天大地大,他卻是渺小如塵埃,又怎麼夠得著?雲中的面容,睜著幽灩的眸子悽然望著他,又忽然落下淚來。四下淅淅瀝瀝一片,砸得墳上一個個小坑。而秦斜川的一顆心也被砸得千瘡百孔,血肉模糊地埋在了墳中。

  他忽地仰頭撕心裂肺大叫了一聲,拔劍朝自己心口疾刺而去。這時雨中有數點寒芒飛過,“叮噹”打落了他手中的長劍。隨即又三條人影幾乎同時到了他身邊,合力搶過了他手中長劍。

  秦斜川嘶聲喊道:“不要管我……不要管我……”撲上去想要搶劍。談懷虛與南宮寒瀟連忙一人抓住他一隻手臂將他摁在泥地上,秋達心則拿著他的劍躍出了一丈之外,隨手將劍扔進了小溪里,之後又蹙著眉洗了洗因握劍而沾了泥漿的手。

  南宮寒瀟忍不住朝他喊道:“那是人家的家傳寶劍,你快撈起來!”一邊奮力壓下想要掙紮起身的秦斜川。

  談懷虛見秦斜川一味掙扎,心念一轉,沉聲喝道:“聽說秦伯母病重,難道你就不顧她了麼?”

  秦斜川動作一頓,整個人忽然脫力,覆倒在了泥地上。他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任雨水和著泥沙湮沒了他。

  這時忽聽見有人冷冷道:“你裝什麼死?你若真想死我成全你!這裡有顆‘七七斷腸散’,服用後連續腹部絞痛七七四十九日後腸斷腹穿而死,你敢不敢吃?”

  秦斜川緩緩扭過頭來,見大雨中雲漫天冷厲瞪著自己,指尖捏著一粒蠟丸裹著的紅色藥丸。他掙扎著爬起身,拿過藥丸一口咽了下去。談懷虛與南宮寒瀟同時“啊”了一聲,已是來不及阻止了。

  秦斜川轉過身,踉踉蹌蹌往樹林裡走去。談懷虛忙喊了一聲道:“秦兄你還是等內傷好些了再走。”一邊疾步追了上去。

  秦斜川頓住腳步啞聲道:“不必了。”往前繼續走了幾步忽又停下,沉聲問道:“你們怎會突然來此?”

  談懷虛停了一會,嘆道:“本來我們是想來通知你們一個好消息的,寧兄如今已經不是逃犯了,他果然是冤枉的。說來荒誕,原來是嘉靖侯殺死了郡主後又自殺,他臨死前曾派人去清醇館送了封遺書給春歸,遺書上寫得明明白白。”

  原來嘉靖侯某日收到了寧惜酒派人送來的木盒,盒裡裝了寧豐城的遺書以及清泉刃(嘉靖侯並不知清泉刃來歷)。他看了遺書,方才知曉寧豐城是在宇 平郡主逼迫之下自殺的,心中自是怨恨。然而宇平畢竟是他髮妻,他只得咬牙隱忍。本打算將那封遺書送還給寧惜酒,不想被蘭春歸半路截獲。蘭春歸看後質問他為 何要背叛母親,兩人爭執後蘭春歸離開家去清醇館借酒消愁。

  當夜嘉靖侯忍不住追問宇平郡主往事。誰料她不但一口承認自己當年對寧家的所作所為,更說出一年前是自己毒死了蘭秋霽的母親素月。嘉靖侯怒火中 燒之下失去理智,失手殺死了她。冷靜下來後見大錯已鑄成,又覺愧對在九泉之下苦等自己的寧豐城,於是決定自殺。臨死前他寫下遺書讓人送給蘭春歸,告訴了他 所有真相,讓他諒解自己。

  蘭春歸看到信後已是次日午後,慘案已經發生。這樣的醜事他自然不願公布,反正李遠是否能查出案子保住官職與他並不相干。然而想到父母之死全是 拜那封遺書所賜,他開始調查遺書的來源。寫遺書之人並未提及自己的名字,卻多次提到自己的兒子九兒。蘭春歸湊巧從談懷虛口中得知寧惜酒辱名也叫九兒,所以 那夜他特地去找寧惜酒查問,卻遭秦斜川阻攔未果。到了次日他因胭脂醉毒發昏迷,一睡便是數日,醒來後寧惜酒已經入獄。他看了寧惜酒的供詞,實在想不明白他 為何要撒謊頂罪,又因為原來藏在自己身上的那封寧豐城的遺書不翼而飛,故此決定去向寧惜酒查問一番。結果寧惜酒並不合作,惱羞成怒之下他拔出劍來刺傷了寧 惜酒。後見下手太重,才倉惶逃走。

  說完事情的始末,談懷虛又補充道:“寧兄下毒一事除了我們幾個之外再無人知曉。李遠看了嘉靖侯的遺書,已通知各州各府撤去了對寧兄的通緝。”

  秦斜川在原地呆站了一陣,半晌喃喃道:“那又有何用?人都不在了……”又繼續往前走去。

  談懷虛望著他的背影惆悵地嘆了口氣,忽然想到他中了雲漫天的毒,連忙回頭勸說雲漫天道:“漫天你便是怪責他,也不用傷他性命……”

  “是他自己要死。”雲漫天冷冷打斷他。

  “這……”談懷虛面露為難之色,又道:“漫天,此事性命攸關,你要三思啊……”

  雲漫天不耐煩地蹙了蹙眉頭,道:“罷了罷了。”他出聲喊住秦斜川,道:“你若是後悔不想死了,就在四十九日之內去藏花閣取解藥。”又冷笑了一下:“若是你現在就想要解藥,我也可以給你……”

  秦斜川淡淡道:“不必了。”頭也不回走進了樹林裡,身影漸漸湮沒在蒼翠之間。

  一路上不顧時時發作的腹痛快馬加鞭,數日後回到了賞劍山莊。見母親果然病得不清,秦斜川強行按捺下滿心的傷痛,在病榻前伺候著母親。過了些日子到了四月,天氣轉暖,秦老夫人似乎又好轉了些,這多多少少給了秦斜川帶來了一些安慰。

  這日陽光明媚,病榻上的秦老夫人聞見花香,忽然來了興致,想要去園子裡賞花。秦斜川見她精神比平日好了許多,便吩咐下人在後花園的亭子裡擺上躺椅毛毯,又親自抱著她去了那裡。

  看著滿園春色,久病的秦老夫人心情大好,一直說個不停。秦斜川見太陽雖然好,風卻有些冷,便勸說她道:“娘若是喜歡,孩兒讓人采些花插在瓶里放在娘的臥房,那樣也一樣是看,又何必在這裡吹風?”

  秦老夫人搖了搖頭,道:“你看這園中春色無邊,其實燦爛繁華不過是須臾之間。本已短暫,又何忍早早將它們從枝子上摘下?”輕嘆了一聲,面上微 露出些惆悵之色,又道:“其實人的一生亦是如此。這些日子病得昏昏沉沉,朦朧間常常回憶起與你爹初遇的那日。醒來時仿佛一切才是昨日,只是他早成黃土一 抔,而我亦是白髮蒼蒼,快要下去陪他了——這幾十載歲月真象是做了個夢……”

  秦斜川見她似嘆似悲,怕她傷懷,忙強笑著道:“娘您身子已大好了,再活個十幾年總不成問題。”

  秦老夫人苦笑著搖頭,道:“我的身子我自己知曉。”又看向秦斜川,嘆道:“這次你從江南回來,開始懂得將心事藏在心底,也開始懂得去體貼照顧別人——你終是長大了,這樣娘也可放心去了。”

  秦斜川心中一顫,想到自己這十年飄蕩在外,完全不顧母親的擔憂,一時愧疚難當。秦老夫人看出他的心思,有些愧疚地道:“十年前的事,也不能全怪你,若非被我們的態度傷透了心,你也不會整整十年不肯回來看我們一眼……”

  “娘……”秦斜川心中痛悔,忍不住喊了一聲。秦老夫人輕嘆著繼續道:“這些日子娘也想通了,人生短暫,何必在乎那些世俗虛禮的?至於傳宗接 代,我們秦家分支繁雜,又哪裡真的就斷了香火?……聽說這次你去了金陵,若是過了十年你依舊初衷未改,娘就成全了你,那門親事就退了它罷……”

  見秦斜川面露驚愕之色,她慈祥一笑,接著道:“娘從前反對,是怕你是少年人一時的熱情,過後又後悔,以至於誤人害己。可十年都不變的情意決不會是假,假如你如今依舊堅持要和那個孩子一起,娘一個將死之人,又還有什麼反對的理由?”

  十年都不變的情意決不會是假——秦斜川忽然愣住,自己與蘭秋霽的感情終是沒有敵過時光,真正堅持了十年的人惟有寧惜酒一人而已,可是自己不知 珍惜,傷透了他的心,親手將他逼上了死路。該放棄時憑著一股血氣糾纏不休,該堅持時卻因膽怯而輕易放棄,是造化弄人?還是自作自受?世上之人,後悔莫及時 總怪蒼天捉弄,卻不知一切都是作繭自縛,原怨不得別人。

  一陣風吹來,他頓覺面上冰涼一片,那冰涼痛徹心肺,將一顆心攪成了一團血泥。漸漸腸子也隨著心痛糾結在了一處,原來是“七七斷腸散”又發作了。

  悄悄看向母親,她正在太陽下閉目歇息,並未留意到自己的異常。側過身咬牙強忍著不發出呻吟,一波波劇痛的侵襲下不知過了多久,那穿腸的痛才漸漸消了下去。想著這痛一日勝做一日,卻不知滿四十九日後腸穿肚爛而死又是怎樣的滋味?可即便再痛,也比不過心碎之痛罷。

  平息後秦斜川擦了擦額上的細汗,見母親似乎睡熟了,陽光灑在她的面上,唇角掛著一絲安詳的笑容。想到母親為自己操心一輩子,可是從前自己並不 能理解她,即便流蕩了十年後回來,對她還是不冷不熱的。要說也就這些日子病榻前才總算盡了點孝心,可這些比起她為自己考慮的又能算得了什麼?快失去時方知 珍惜,世間之事總是如此諷刺。

  因怕她著了涼,於是過去小心翼翼將她抱了起來。感覺到手中的身體冰冷僵硬,他心裡猛然一跳。躊躇許久,他才伸出手來探向她的鼻息,之後呆了一陣,眼淚終於簌簌落下。

  替母親辦完了後事,秦斜川找來了幾個旁支的堂兄弟,將家業託付給了他們。之後他一人一馬離開了賞劍山莊,自此山莊裡的人再沒有見過這個脾氣陰沉的莊主。

  第二十八章 尾聲

  秦斜川將一塊鵝卵石放在墳上,之後俯身在墳頭親了親,柔聲道:“九兒,快些醒來。”墳上已經密密麻麻擺了一層鵝卵石,都是他從洛陽返回江離洲時一路上撿來的,而寧惜酒給他的那一袋他放在了懷裡一直沒捨得用。

  自從三日前到了這裡,他便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座墳。他不停地在鵝卵石上刻著東西,每刻完一塊都會將它放在已長了野糙的墳上,然後象幼年時寧惜酒 被馬蜂咬昏後他所做的那樣親吻一下。只是他當年親吻的是雲漫天的額頭,如今親吻的卻是冰冷的泥土,他的吻那樣輕柔,仿佛墓中之人還能感覺到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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