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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躺在那裡,心的一邊飄飄然幾欲飛到了空中,另一邊卻又被沉甸甸壓到了水裡,讓他頭重腳輕,仿佛隨時就要被一股強大的壓力扯成兩段,一段沐浴春風,一段永沉海底。

  想著莫測的未來,他覺得很茫然。好似一個人受盡鞭撻,終於氣若遊絲地躺進了棺材裡,安下心來,只等著解脫。卻忽然有人來,硬把他從棺材裡拉了 起來,告訴他可以繼續活下去。雖是驚喜,卻也不知所措——誰能保證那人說的是真話?或許他才走了幾步便又倒下了——那會是何等的痛!

  這樣疑思鬱結之下,過了一陣他再度昏厥了過去。夜裡他忽然發起燒來,其間也曾幾度睜眼,只是沒多久便因乏力很快又昏迷過去。恍惚間每次醒來眼 前都是秦斜川焦急擔憂的面容,有時還能聽見他斷斷續續的說話聲,他拼命想要聽清楚,最終卻還是支撐不住昏倒。這樣反反覆覆的混沌中,直到次日黃昏燒退了才 終於清醒了過來。

  幫他換了汗濕的衣衫後秦斜川拿來了一碗粥,寧惜酒見他作勢要餵自己,忙道:“還是我自己來罷。”便伸過手去拿他手中的瓷勺。看著寧惜酒瘦骨嶙峋的青白色手指,秦斜川心裡一顫,下意識鬆開了手,勺子便被寧惜酒拿了過去。

  寧惜酒抓住勺子在碗裡舀了一些粥,顫顫巍巍往自己口裡送,中途手忽然一抖,勺子便直直墜落到了地上,“咣當”一聲摔成了碎片。望著地上的碎片 殘粥,他面色一白,抬起頭苦笑一聲道:“對不住了。”秦斜川見他竟如此虛弱,心中一陣抽痛。他連忙拿過一個新勺子,道:“還是我來罷。”之後坐在了床沿 上,開始一勺一勺餵著寧惜酒。

  寧惜酒吃了幾口,片刻後面上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嘆道:“我竟連把勺子都抓不住了。”

  秦斜川聽見他語聲中隱約有些絕望之意,心中不由輕顫了一下,又聽寧惜酒低低問道:“我還能活多久?”

  秦斜川渾身一震,他忙掩飾著舀了一勺子粥送到他唇邊,故作漫不經心道:“你的傷無大礙,雲漫天給了一些藥,說吃完就好了。”

  寧惜酒凝目注視著他的眼,秦斜川下意識躲開目光,垂首用勺子將碗裡的粥攪勻。寧惜酒靜靜看了他片刻,面上緩緩綻放出一個微笑,道:“那就好——我也不想拖累你太久。”

  秦斜川自嘲一曬,道:“什麼拖累?我冤枉了你害你成了逃犯,這些原也是我欠你的。”

  寧惜酒面色白了一白,片刻後他勉強笑了笑,道:“是我自己去自首的,你說欠我又是哪裡的話?”見秦斜川熬夜熬紅了雙眼,面上鬍渣叢生,一張臉顯得又黑又瘦,頓了頓又道:“說起來我該謝你,救了我……又如此悉心的照料我。”

  秦斜川慚愧地不敢看他,別過目光訥訥道:“別說這些了。”他拿起床頭的碗正欲離開,寧惜酒忽然叫住了他。秦斜川頓住腳步,回過頭看著他。寧惜 酒嘆道:“你們劫獄乃是大罪,我真怕連累了你們。雖說未必有用,我還是想把實情告訴你。萬一它日你們幾人劫獄之事被人發現,或許能有些幫助……”

  他輕咳了幾聲,待氣息平復些了又繼續道:“爹的遺書是我托人送給嘉靖侯的——我向嘉靖侯下毒一事千真萬確,可是他與宇平郡主並非死在我的手上。”

  “……那清泉刃又是怎麼回事?難道你說你十年前得到清泉刃一事也是假的?”

  “不,清泉刃的確一直在我手中。當日我把遺書與清泉刃一起放在盒子裡送給了嘉靖侯,又寫了張字條讓他用這把匕首自殺謝罪……”見秦斜川面上露出驚愕之色,他悽然一笑,別過目光望著窗外幽幽道:“我爹在九泉之下等著他,難道他不該主動下去陪他麼?”

  夕陽的餘暉透過碧綠的窗紗落在他的眼中,帶著冬日冰寒蝕骨的清冷,秋天絕望凋零的悽美。有一絲笑意掛在他的唇角,靜靜的,仿佛永不會褪色。然而只是剎那間窗外的夕陽便跌落進了江里,他的眼,他的唇,便也隨之融入了房裡的暗昏中。

  談懷虛在平安客棧門前下了馬,一回頭,夕陽已經落了山。身後的長街上冷冷清清,只有幾條孤單人影漸行漸遠,他沒由來地覺得惆悵寂寥。從小到大他一直是大多數人心目中的典範,可是最近不知為何他開始厭倦了這些,總覺得心中有一處空缺無法填補。

  這時秋達心疾步走出客棧迎了上來,看見談懷虛時他忍不住露出一個微笑,道:“你可算回來了,這兩日那兩人忽然都成了啞巴,真真憋悶死人。”

  被那明媚如春風的笑容輕輕一沐,談懷虛先前的那絲惆悵忽然煙消雲散。他粲然一笑,將手上韁繩給了店小二之後上前捉住他的手,道:“早知你隨我一同去,或許那小廝也能早些招供。”

  秋達心被他抓住左手,面上不禁一熱,掩飾著道:“這麼說你已經找到那小廝了?”

  談懷虛忽然察覺到自己的舉止有些唐突,忙不動聲色鬆開了他的手。適才自然而然便如此做了,此刻想想才發現兩人其實並未熟稔到這種地步。他稍稍 平息了一下心中的波瀾,然後道:“派那小廝送信給春歸的原來是嘉靖侯,大約是案發那夜二更天不到的時候。看來……我們非逼迫春歸交出那封信不可了。”

  第二十六章

  秦斜川見天黑透了,便安頓著寧惜酒睡下,自己坐在床邊隨便翻開一本書讀著。這時忽聽見一聲鷹叫,旋即一隻鷹飛來,棲息在了窗台上。秦斜川心裡 一動,放下書他過去拆下鷹腿上的紙卷。展開一看,上面只有簡單一句: “老夫人病重彌留,企盼莊主速歸。”他身軀一震,手一松,字條便隨風而去。

  回頭看著沉睡中的寧惜酒,傷病交加之下,他瘦得已只剩下一把骨頭。想到此去洛陽千里迢迢,他這樣的身子如何能吃得消?加上一路上又有官兵追 捕,險阻重重,帶著他同行幾乎是不可能。然而若是將他留在這裡,即便可以喊談懷虛的手下來照顧,可他隨時可能死去,自己又怎能在他生死關頭棄他於不顧?

  秦斜川頓時心煩意亂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他出了竹屋來到了溪邊,往返徘徊了許久,仍是想不出一個萬全之策。見夜已深,因怕寧惜酒醒來身邊無人,只得又進了屋裡。

  一進房間,意外地發現寧惜酒睜著眼睛。看見他進來寧惜酒問:“睡著時聽見有鷹叫,可是有什麼事?”

  “……那是賞劍山莊送信的鷹,是我的手下向我請示一些生意上的事情。”

  寧惜酒略一沉吟,之後道:“若是急迫,不如跑一趟。我在這裡很安全,而且我也能自己照料自己。”

  秦斜川搖了搖頭,道:“只是小事情,我已經處理了。”又道:“夜深了,你早些睡。”因覺得滿心煩亂,轉身想要出門去透透氣。

  寧惜酒見他要走,連忙叫住他道:“我睡得太多,覺得有些乏悶。你陪我聊幾句好麼?”

  秦斜川此刻哪有閒聊的心思,可是見寧惜酒目中滿是期待之色,他只得強壓下紊亂的情緒,無可奈何地道:“好……你想聊些什麼?”

  寧惜酒往床里挪了挪,空出一塊地方示意他坐下。秦斜川躊躇著過去坐了下來,沒話找話道:“你可覺得好些了?雲漫天給的藥還有三四天便吃完了……吃完了也就好了。”

  寧惜酒面上露出一個微笑,卻帶著些悲哀之色,道:“我好了你便要離開了是麼?”

  秦斜川不加思索搖頭道:“不,我會帶你一起回賞劍山莊。這是畢竟是談懷虛的地方,而且這樣荒涼的地方你總不能住一輩子……你放心好了,山莊的人口很緊,他們決不會把你的行蹤泄漏出去。另外官府也不可能想到你會躲在那裡。”

  寧惜酒輕輕“哦”了一聲,又漫不經心地道:“可是賞劍山莊畢竟是名門世家,令堂會同意你將一個逃犯藏在家裡麼?”微頓了片刻又問:“還有你將來的妻子何大小姐……她會同意冒這個險麼?”

  想到母親已經命在旦夕,秦斜川一顆心頓時沉了下來,他有些煩躁地回答道:“我娘是個善心之人,她定不會反對。何彩兒也是溫柔賢淑,她不會管我的事情。總之你放心住在那裡就是。”

  寧惜酒呆了一呆,眼中閃過一絲絕望之色。然而他反而淡笑了一聲,道:“我與你無親無故,你救我我已是感激萬分,又怎好再去賞劍山莊麻煩你的家 人?”窗外忽然吹進一陣涼風,將桌上的蠟燭火焰吹得晃了晃,掙扎了片刻才重新燃了起來。而他面上的那絲淡笑經風一吹,也立即支離破碎。

  “……不算麻煩。賞劍山莊那麼大,也不多你一個人。”秦斜川道。

  寧惜酒輕曬一聲,道:“是啊,反正我不會走也不會跑,只要給我一間屋子,賞我些吃的穿的也就行了。對你們賞劍山莊而言,多我這樣一個人也算不得什麼。”他面上忽然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有些挑釁地道:“那我要是身體上有需要呢?你是不是也會一併施捨給我?”

  秦斜川怔忡了一下,即便他此刻心神不寧,卻還是覺察出了對方話中的譏誚之意。他尷尬地咳嗽了一聲,道:“你還是早些睡罷。”

  寧惜酒抬起頭,緊緊盯著秦斜川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你知道了是麼?雲漫天他告訴了你所有?”雖是問句,眼中卻是不容人置疑的肯定。

  秦斜川錯愕地看著他,面上陰晴變幻了一陣,之後他側過臉別過目光,有些羞愧地道:“原來你已知道了。我……我實在對不住你……”

  “對不住我?”寧惜酒嘲弄一笑,“當年燕子巷的事,你只是醉了酒,又當我是男娼,我從未怪過你。後來我的腿被打致殘,這只是我的命數,你又何 必硬把罪責往自己身上攬?至於入獄之事,我雖沒有親手殺人,可是我的確對蘭永寧下了毒,他不被人殺死,遲早也會毒發而死。我在做這些之前早就想好了是個死 ——我入獄又與你何干?你救我出獄,又照顧我,我心中只有感激,你又哪裡欠了我的呢?”

  他凝視著秦斜川,斬釘截鐵道:“我堂堂七尺男兒,即便是個殘廢,卻也不需要在別人的羽翼保護下過活,更不需要任何施捨。你若認為那樣便是對我好,才是真真正正羞辱了我,也輕賤了我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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