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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在高牆夾道的小徑中,覆雪的石版路很冷,凍氣穿過鞋底鑽入腳心,他緊握乾爹柔軟溫暖的手,卻驅不走漫延上來的寒意,抿著嘴不喊冷,透出幾分脆弱的堅強。

  乾爹另一手牽著的小糙嗚嗚咽咽已哭了許久,嬌稚的音嗓像小鳥似的,嚶嚀宛轉,竟是悅耳好聽的。

  乾爹難得沒有呵斥他,縱容他啼哭,那是對他最後的憐惜。

  從今以後,再沒有人會憐惜他們。

  不管將來是死是活,即使能幸運的攀高得勢,他們依舊只是人家的奴才,一個殘缺不全的閹人。

  走過一道又一道的門,路上陸續遇到其他人,有的向乾爹行禮,有的乾爹向他們行禮,有的會問一下倆孩子,有的連瞧都沒瞧他們一眼。

  最後,乾爹牽著他們進入一間屋子裡,先向一名灰色長鬍子的老先生問候,再道:“咱家今日帶了兩個孩子過來,麻煩徐太醫了。”

  大紹王朝嚴格規定民間不可私行閹割,欲進宮者需經過挑選後,再由宮內專為內監看病的太醫來做,避免糙菅人命與各種利益弊端。

  老先生問:“滿十四歲了沒?”

  乾爹回答:“還沒,兩個都九歲。”

  “哎,這么小就送進來了?”

  “早點進來少挨一刀,比咱連鳥都沒有強些。”

  “鳥咋用,沒了蛋扎了根,還不是只不能飛的廢鳥。”

  乾爹苦笑一聲,說:“總還是鳥,至少還能像個男人站著撒水。”

  “你倒是心疼他們。”

  “即便不是親生,可跟了我姓魏,好歹也算父子一場。”

  老先生不再多說什麼,叫倆孩子脫下褲子,站到一張矮凳子上,乾爹將安靜的魏小渺推出去。“小渺,你先。”

  魏小渺遲疑了一下,這才不由得真的害怕起來。

  “別怕,你們還不必動刀子。”老先生和聲安撫道。

  “快上去。”乾爹催道。

  魏小渺只得慢慢脫下褲子,站上凳子,屋子裡燒有取暖炭爐,可少了遮蔽的皮膚仍覺陣陣寒冷,不由輕輕顫抖。

  老先生從一柜子中取出幾條半透明的細牛筋,又拿白色乾淨的布沾水,先擦拭牛筋,再擦拭小孩兒尚未發育的下體。

  濕冷的布巾及陌生人的接觸令魏小渺生起抗拒,想躲,卻不敢躲。

  老先生將兩條牛筋分別紮上他的睪囊和陽根底部,慢慢束緊,把兩物都勒得微微發紫,才打個細小的死結,嵌進肉里。

  疼,真的很疼。

  疼得差點要掉下淚來。

  魏小渺咬著下唇,硬是忍住眼中滾動的淚水,想哭,卻不願意在別人面前哭。

  以前,他不會在母親面前哭,因為越哭,落在身上的疼痛越多。他不會在外婆面前哭,因為只要他哭,外婆也會落淚,他不想看到外婆為他傷心。

  久了,他不再輕易哭泣,眼淚對他而言,是種奢侈的東西。

  “不錯,能忍,未來有可為。”老先生點頭讚許,囑咐道:“等過幾天習慣了,就不覺疼了,需每日仔細清洗乾淨,三個月後先拿掉綁蛋的牛筋,如果箍死了就能把蛋剔出來,到時只會有些皮肉痛,所以千萬不要自個兒偷偷鬆綁,不然得再綁上三個月,鳥則要綁一年才能松。”

  魏小渺含淚點頭,疼得雙腿發軟,險些從凳子上跌下來。

  乾爹伸手扶他下來,轉頭對魏若糙說:“小糙,換你了。”

  魏若糙見狀更怕了,哭得厲害,不肯站上凳子。

  乾爹正要斥責,老先生摸摸鬍子看了看他,對乾爹提議道:“這娃嗓子挺好,要不先送到教坊學音,說不定更適合他。”

  乾爹注視著他沉吟一會兒,嘆口氣道:“也好,雖不能飛黃騰達,倒也少了糟蹋,安穩一生。”

  倆小孩的命運由此而定,一個宮廷內侍,一個教坊伶童。

  乍看之下,魏若糙似乎比魏小渺幸運,可魏若糙在十四歲那年,一樣逃不過淨身命運,同樣一刀子剔除生育能力,只為留住最美好的天籟之音。

  白霾的天空下,羽絨般的細雪猶自搖曳飄落,與那年同樣的雪,人卻已有不同,魏小渺走在當年曾走過的小徑,穿過一道又一道的門,彎彎繞繞,如一頭獸的九轉迴腸,這吃人的地方倒還沒真吃了他。

  或許,只是在慢慢消化著他,而他卻不自覺罷了。

  嚴格說來,魏小渺在宮中的生活並不特別艱辛,沒有外人想像當閹奴的種種磨難,和別人比起來算是順遂的,乾爹對他寄予厚望,帶在身邊嚴格教導,他性子雖然乖順安靜,可心思伶俐聰慧,十分玲瓏,更難得的是心眼踏實,手腳勤快,不像別的小子淨愛偷懶打馬虎。

  十歲時,被選為三皇子的隨讀常侍,往後長大了便是三皇子的心腹內臣,也是個上檯面的人物。

  魏小渺不負乾爹期待,頗受三皇子寵信,三皇子於十六歲繼承皇位時,果然拔擢他為正四品,除了仍是皇帝的貼身侍官,皇帝亦授予司禮監秉筆太監的職位,漸漸委以大任。

  皇帝登基一年後,太上皇與皇太后攜手離京,雲遊四海,一併帶走大總管跟著侍候,魏小渺先是調升為副總管,兩年後再順理成章接任大總管之位,皇帝封他內官最高品級的從三品,未及弱冠即成為皇宮內監中的最高權力者。此外,偶爾會兼任皇帝親授的外臣之職,替皇帝處辦事務,其他官員見了大多敬他一聲魏大人,而不喊他公公。

  乾爹見一手拉拔的孩子榮登高位,引以為豪,動了貪念,欲從他身上求取榮華富貴而犯了事,魏小渺顧念父子師徒情誼,懇求皇帝法外開恩,帝心寬宏且對魏小渺多寵,便只抄沒家財逐出宮外。

  魏小渺親自送乾爹出宮,錄入宮廷教坊的魏若糙也來送行,兩人贈以紋銀百兩與值錢物什若干,用以償還收養與培育的恩情。

  宮門口,二人齊膝而跪,磕頭告別:“乾爹保重。”

  乾爹回頭眺望朱紅宮門久久,方長長一嘆,扶起幾個義子中最有出息、也最有情義的兩個孩子,其他人為了不被牽連,早與他斷絕關係視為陌路。唉,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莫過如此罷了。

  乾爹對魏小渺語重心長道:“君心難測,好自為之。”

  再拍拍魏若糙的手背說:“乾爹聽過,你的聲音極好,送你去教坊學音果然是對的。”

  父子三人無多話別,倒也無離情依依,能走出權力鬥爭最厲害的地方未償不是好事,枉死於此的冤魂還能不多麼。

  大半生耗在宮中的老人孑然孤身而去,秋風滿袖,華發扶搖,蕭瑟中透出幾分看透世情的灑脫。

  此一別離,想是相見無期,魏小渺抑不住眼眶微紅,目送蒼老寂寥的背影漸行漸遠,乾爹雖對他的教導極嚴厲,沒讓他少吃苦頭,然而待他卻也是好的,是他的家人。

  魏若糙開口,空靈動人的歌聲悠悠清揚,哀婉縈迴,如泣如訴,一如踏入宮中那日的嚶嚀宛轉——

  祖席離歌,長亭別宴,香塵已隔猶回面。

  居人匹馬映林嘶,行人去掉依波轉。

  畫閣魂消,高樓目斷,斜陽只送平波遠。

  無窮無儘是離愁,天涯地角尋思遍。(宋/晏殊)

  望向教坊的方向,彷佛能聽到當年的歌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幽幽嫋嫋地與雪花一起飄零,落了一地茫茫的白。

  魏若糙後來不叫魏若糙了,掌理音律與宮廷教坊的大王爺改了他的名字叫清歌,被皇帝賞喻為“空谷絕音”的當世第一歌伶,如今美好的音聲只願為大王爺一人而唱,連皇帝想聽都得大王爺點頭同意了,清歌才會開嗓獻唱。

  唉,今兒個怎麼老想起往事呢?

  魏小渺無聲輕嘆,拂去身上的落雪,領著兩個常隨太監進入藏寶庫,仔細挑選皇帝要給七王爺的賞賜。

  皇宮的收藏自是奇珍異寶數之不盡,放眼琳琅滿目,每一件皆慎重的收納保存,編載錄冊。

  “這座紅玉珊瑚是東海禮供,因形似龍騰攀雲,乃祥瑞之物,便送進宮來。”尚寶監總管太監跟隨在旁,殷勤介紹魏小渺多看幾眼的寶物。“這對青瓷細頸雙鵝瓶是仰德官的歲納,這金絲鑲玉戰甲是太上皇在位時囑匠師打造,本要賞給護國大將軍,大將軍自言德淺功薄受之有愧,太上皇不為難他,改賜其他恩典。”

  魏小渺抬手輕撫戰甲,玉石堅硬冰冷,觸之卻細膩光滑,心想若穿在七王爺身上,將是如何的耀眼奪目,益加威凜懾人,十分適合他,於是讓人取了絲綢小心仔細的包覆。

  一年多前,他也曾在這裡挑選皇帝要賞賜給七王爺的生辰禮,並要他親自送去王府。

  當時皇帝還說,小渺,送完禮後不需急著回宮,你代朕陪七弟喝一杯生辰酒。

  他陪七王爺不只喝一杯,抵不住半迫半勸的喝了好幾杯後,帶著迷濛醉意留宿王府,徹夜未回宮。

  皇帝真正要送的禮是什麼,聰慧如魏小渺怎麼會不明白——是他。

  他被當成一項禮物,送給七王爺一個夜晚,他完全不想回憶那夜的事,他甚至相信那一夜根本不存在,連夢都不是。

  三天後,七王爺自請遠赴楚南,夙守南疆。

  皇帝果斷的允了,立地冊封他為楚南王,將楚南做為領地給了他,成為唯一一個離京遠赴封地的親王。

  此事在朝野掀起了一陣議論猜測,沒有人明白一個王爺為何會想去那種荒蠻邊境,那裡的生活萬萬比不上繁華舒適的皇都,更別提還得面對南方諸國不時的犯境侵擾。

  只有魏小渺似乎有點明白,卻又不想明白。

  他不想明白的事很多,偏偏,又不得不明明白白,他的七巧玲瓏心其實只是顆無色的水晶珠子,不能自主而戰戰兢兢的通透著宮廷世道。

  德治皇帝是難得一見的仁慈明君,大紹王朝在他的治理之下四海昇平,國泰民安,然他所處的位置、所該做的事、所要走的路,縱使沒有觸目驚心的斑斑血跡,亦是點點血淚錯落鋪成。

  魏小渺內心苦笑道,乾爹,你說君心難測,可任憑我如何好自為之,又怎抵得過天家一念之間的瞬息萬變?即使坐上高位,可這命這身子終究都是賤的,讓七王爺沾了,還怕髒污他的尊貴。

  “大總管可要再挑其他東西?”尚寶監總管太監問。

  “嗯。”魏小渺繼續再挑數件品相中上的珍寶,代皇帝賞賜給七王爺麾下的將帥官員,以表皇恩浩蕩普愛萬民。

  再者,王爺在楚南的勢力初成,須一面為他拉攏軍吏之心,鞏固核心權力,一面讓他們明白他們最終仍是為朝廷效命,皇帝的賞賜無疑是種威權的昭示,他們用雙手捧過去的不只是皇恩,更是帝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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