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宋師承急忙稱謝,趙煥又道,“令郎將門虎子,年紀又長,有他陪伴彥兒,朕十分放心。彥兒近來對射技興趣濃厚,閒時你也可以帶他去見識一下騎射,說不定這孩子將來會在戰場有所作為。”宋師承欲言又止,想說趙彥年幼,不宜過早接觸騎射,然而看到趙煥信任的目光,只是暗嘆一聲,選擇了沉默。

  趙煥的心思再清楚不過,他顯然有意培養長子,而不想讓這個半路來的所謂嫡子有機會被朝臣支持。宋師承心底不禁微微愧疚,然而又轉念想,現在說什麼都為時尚早,說不定趙彥長大後果真資質平庸,毫無過人才能,那便怪不得別人了。可是——成為伴讀,意味著宋然從此就要與二皇子走得很近了,這件事又合不合適呢?宋師承皺起眉,自己只顧想著讓義子變得開朗活潑一些,直到現在才意識到有些麻煩,只盼陛下善待那個已無父無母的孩子,不要心結太重罷。

  而十歲的宋然完全不知道父親的矛盾心情,得知自己被允許成為伴讀,心裡暗暗喜悅,迫不急待地等著自己被領入皇宮,再次見到趙彥。原來宋然自被宋師承收養之後,除了遵父母之命照看幼弟宋子睦外,很少與別的孩子一起玩鬧。還從未如此喜歡一個玩伴,喜歡到時時刻刻都想著與他親近。

  終於盼到入宮的那日,宋然在宮中內侍的引領邁進了宮門,他此時有點緊張,臨行前父親曾告訴他,太常寺梅嶺被指定為二皇子趙彥的啟蒙業師,這位老師出名的嚴厲,說不定會在授課之前考問他過去所學的功課。

  宋然邊不出聲地默記讀過的文章,邊隨著內侍走入一座大殿。旁邊房門打開的一瞬,宋然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只見兩個幼童正在玩耍,頭緊挨在一起盯著地上的什麼東西,不時發出清脆的笑聲。

  那兩個孩子聽到門響都抬起頭來看,其中那個大些的正是趙彥。他穿著淡紫色的童衫,頭上的雙髻用絲帶縛住,絲帶的尾端垂在耳側,看上去像個眉清目秀的小女孩。他旁邊穿淡黃衣衫的孩子從趙彥的胳膊邊探出身子,有些著急:“地下,有人來了。”邊說邊忙著把自己的一隻手往身後藏。

  趙彥卻眼睛發亮,一下子站起來:“宋大哥!”蹦蹦跳跳地跑去抓住宋然的手。

  宋然心裡高興,便也牽住趙彥的小手。他環視著房內,見靠牆處書架上滿是書籍,房中央有三張小桌,上面擺好了筆墨紙硯,另有一張大書案放在小桌的對面,顯然是供梅嶺授課時使用的。然而此時房內沒有他想像中嚴厲的老師,趙彥和那個小孩也並沒有在讀書,他不由奇怪地問:“老師……”

  “老師下午才來。”趙彥笑嘻嘻地說道,“父皇說不急著教課,先讓我們彼此熟悉,老師無事可干,去母后那裡喝茶了。”

  “哦。”宋然暗暗鬆了一口氣,又看向另一個小孩,“這是——”

  趙彥熱情地道:“這是劉恆,劉中丞家的公子,劉恆,這就是我跟你說的宋大哥——”

  他說著回頭去拉劉恆,想讓他跟宋然彼此認識,卻見小劉恆站在那裡,仰臉瞪視著宋然,手裡的蟋蟀也掉了,著急得快哭了:“你為什麼拉地下的手,地下要跟我玩……”說著便要拉開趙彥。

  宋然滿腔的喜悅被打斷,有些不自在,但是看見趙彥可愛的臉龐,心裡一衝動,更加牢牢地握住趙彥的手,冷聲道:“我要帶殿下去打小鳥,不帶你。”

  劉恆被他嚇了一跳,嘴角便不由往下撇,眼睛紅紅地道:“我不喜歡你!你搶地下,你是壞人!”

  宋然愣住,開始有點不知所措。眼看劉恆就要大哭,趙彥忙鬆開宋然的手,拉住劉恆,用稚氣卻堅定的語氣道:“別哭,我不去打鳥,宋大哥也不去,我們一起去旁邊的池塘玩吧。”

  劉恆破涕為笑,連忙踮起腳,用兩隻小小的手臂抱住趙彥的脖子,用力地在他臉上蹭了蹭,蹭得趙彥嘴邊都是口水:“地——下!我們去池塘!”

  宋然看到劉恆拖著趙彥的衣角,一搖一晃地向門外走,忽然覺得很羨慕。要是自己也像劉恆那般大,是不是也可以這樣親昵地抱一抱他?

  恰在此時,趙彥明亮的目光落在宋然身上:“宋大哥快來,那裡很好玩。”

  宋然為自己方才的想法羞紅了臉,忙掩飾地左顧右盼。然而趙彥目光那麼殷切,再次令他沒有辦法拒絕,挪動了一下雙腳才想起來道:“我……”趙彥見他跟來,卻以為他答應了,眼中立刻閃動著喜悅的光芒。宋然一見之下,僅存的猶豫消失得無影無蹤,加快腳步趕到他身邊:“我跟你去。”

  趙彥帶著羨慕的表情又對他道:“聽說宋大哥家有專門練習射箭的地方,以後我能不能去你家的射圃看看?”

  聽了這句話,宋然的心情忽然又重新輕盈起來,嘴角漾出一個異常明顯的微笑,他握住趙彥伸過來的手,甚至也蹦跳了幾下。從此,宋然的心底像住進了一捧溫暖又明亮的火苗,點亮它的,是年僅五歲的趙彥。

  初遇時的小小摩擦並未影響三人的感情。宋然伴讀的日子過得輕鬆愉快,甚至時常不期而至的噩夢都沒有影響到他的心境。三人一起讀書,一起逃課,一起受罰,一起溜出宮門踩壞了劉丞相家的海棠,一起被劉小姐教訓得面紅耳赤……

  儘管劉恆還是經常在讀書間隙趁人不備偷襲趙彥的臉,玩耍時不害臊地抱住趙彥的腰宣稱“殿下是我的”,宋然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並且也會在劉恆玩鬧太過分時笑著回敬他。因為年長,宋然理所當然地成為兩個幼童最依賴的兄長,而趙彥長大一點之後,兩人的話題增多,與宋然更加親密無間,引得劉恆經常為此“爭風吃醋”。

  多年以後,宋然再回想起這段時光,仍然覺得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即使成年後不再與像幼時那樣親密無間,曾經交心過的朋友,最終也只有趙彥和劉恆而已。若是沒有當年太子婚禮的那一場誤會,不知道這青梅竹馬的美好會不會再多持續一刻?宋然經常這樣自問。

  可是最終,他卻選擇了一條永遠無法回頭的路。因為背叛摯友的行為,他承受過罵名和鄙視,受過好友劉恆最激烈的指責和痛恨,然而當趙彥叛國的消息傳來,他的罵名卻倏然消失了,這一切都轉移到了誰的身上,不言自明。他親耳聽到近至身邊將士、遠至普通百姓對趙彥的謾罵和詛咒,也親眼見到趙彥曾經直白無所保留的目光,變得深邃而難以捉摸。但他並不為此後悔,執迷不悟地以為還可挽回,然而就像當年射出了那絕情的一箭,他也收穫了同樣的一劍。

  刺骨的江水中,當宋然看到趙彥決絕的眼神,才終於承認了那個一直不肯接受的事實:自己真的失去他了。意識到這件事的剎那,宋然突然害怕起來,為什麼趙彥離去的身影讓他如此絕望?

  冰冷的江水一點點將他浸透,被救上岸後,宋然用模糊的神智感到一絲悲傷,他終於體會到為何有時人活著比去死更加難受。

  南越滅亡的消息不出所料地傳來,如今的宋然木然地站在降軍的營帳里,他愈加削瘦而沉默,只是眼中再也沒有似地獄之火般燃起的那種暴戾,只剩了一片茫然。他開始對身外的事不聞不問,可奇怪的是,他仍能從那麼多雜亂的傳言中聽到趙彥的名字。

  “宋將軍。”一個清朗的聲音忽然傳來,打斷了宋然的思緒。只見頭戴金冠、身披黑色斗篷的魏國太子江原掀開帳門走進來。

  宋然下意識地朝江原身後望了一眼,冷淡地道:“不知太子殿下有何貴幹?”

  江原仿佛察覺到宋然的心思,嘴角掛著一絲淡淡的譏諷:“越王軍務繁重,不會有空來見你。我此來是想問一句,不知道宋將軍降後有何意願?令尊和令弟都已接受朝廷任命,很快便會率部分舊部前往北疆戍邊,但是宋將軍情況特殊,就算重新擔任將領,怕也無人再願跟隨了。”

  宋然聞言一臉漠然:“太子殿下不必故作寬宏,宋然殺你未成,你此刻難道不想殺我麼?”

  江原冷笑:“宋將軍,你總算直言了一回。我是恨不得也將你梟首示眾,好讓世人看看一個絕情無義的虛偽之人是如何一副嘴臉。世上多得是遭遇不公之人,也只有宋將軍想得出拿最信賴自己的人的性命為自己爭取公平的卑鄙手段。”

  宋然想到趙彥,心中忽覺微微一痛,表情卻毫無改變,好像他已經忘記了如何表達感情。他轉過頭面向江原:“那現在就是太子殿下動手的最好時機。”

  江原立刻後退一步,仿佛怕被玷污了衣袍一般,慢慢笑道:“殺了你,讓他永遠放不下他的宋大哥,然後疏離我?”他看了看宋然手背上因不覺間握緊雙拳而暴起的青筋,更加不留情面地道,“宋將軍應當很清楚,自你背叛那日起,你和他後來的每一次相見,都只不過讓他對你愈加失望。他是個念舊的人,所以在意你的安危,但他絕不會愚蠢到忽視你所做的一切。”

  宋然漸漸收回看向江原的目光:“我與殿下之間的事,不勞太子殿下多言。”

  江原笑了笑,悠然負起手道:“那宋將軍便自己體會罷。我只是好心告知一下,鑑於宋將軍品行有瑕,朝廷不可能為你提供任何職位。你選擇留下也好,遠走也罷,悉隨尊便,不過在這之前,還請宋將軍配合朝中官員處理好亡越善後。”他說罷便要出帳。

  宋然忽在他身後出聲:“且慢——”他漠然的表情終於在問出那句話時有了一點起伏,“越王……他為何不見?”

  江原面色倏然沉冷,嘴唇在瞬間顫抖了一下,他猛地回頭,之前裝出的那點笑意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為何不見?因為他丟掉半條性命,至今還在昏迷不醒!”他異常冰冷地看著宋然,忽變得像猛獸般兇狠,“你若像自己以為的那般還在乎他,就離他遠遠的,別把他對你殘留的最後一點感情打碎!那樣,當他回憶起你們當初的情景,或者還能覺得溫暖一些!”江原幾乎是緊咬著牙齒才艱難說出最後一句話,再度邁步時,險些把帳門扯掉。

  宋然久久地站立,原本空茫茫的心裡仿佛被巨石壓滿,開始沉重得難以承受。無數的回憶再度沖入腦海,那是幼年的趙彥,學箭後第一次射中獵物,向他露出燦爛笑容,又因為一場誤會,無助地被自己丟在雨中;那是少年的趙彥,身披戰甲,英姿勃發地再次出現在自己面前,照亮了他的雙眼。無數個日夜,飛揚著眉梢與自己爭論兵法的;每一場激烈的戰鬥過後,信賴地倚在自己身邊沉沉入睡的,那是長大後的趙彥……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