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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訟棍自然有訟棍的好處,手底下的人干起活來像在流水線上擰螺絲,環環相扣,絕無拖沓。小助理去法院取回起訴材料和證據,裡頭大部分是場面話,唯一看著還有些說服力的部分是原告非常確定地指出他某月某日在某酒店開房,並在當晚以“不當手段”獲得商業秘密,說得像賀涵陪別人睡了似的,而且證人還是財務的Amanda——想必前公司現在已經人人皆知他當上了被告;大助理刪刪改改便拿出份應訴答辯狀,格式分明內容清晰,列印出來給賀涵看過之後即刻確認簽名,另有電子檔發到他郵箱備份;大拿本人負責屆時上庭,眼下主要工作是和賀涵喝咖啡聊天。某種程度上說,這個做派和賀涵十分相似:客戶提出不太離譜的目標,然後努力去完成就是了,至於需要付出多少努力和時間,客戶沒必要看到,舉重若輕最好。

  其實賀涵還真記得那天晚上自己和誰在一起——估計這輩子也忘不了——就是一杯酒換一個吻、開了房卻沒搞成的那晚。開口之前他糾結了半天:假如需要證人的話要不要讓周凱出庭?兩個男人用喝酒喝醉了就近開房的理由合不合理?但律師壓根不打算聊細節,只在臨走時提醒他,上庭那天如果不想去的話可以簽份授權書委託自己全權代理,甚至都沒有問過他到底有沒有竊取商業秘密,倒讓賀涵莫名安心了許多,有種本該如此的坦然。

  可惜這天其餘的消息都不怎麼樣。大概是被起訴的事傳了出去,本來談得好好的一筆單子飛掉了。客戶是家心氣兒很高的創業公司,已經上了新三板,雖然算不上獨角獸的級別也是一路奔著主板IPO去的,自認清白得經得住券商和證監會的雙重審核,不願意和任何日後有可能變成污點的人打交道,賀涵就這樣被踢出了局,連帶著老闆的臉色也有點不陰不陽的難看,婉轉地問他需不需要把年假提前用來“處理私人事務”。

  “放心,”賀涵笑得很平和,沒人能看出來他咬著牙,“真到了因為私事影響工作的程度,我會辭職的。”

  他最近不太加班,意思意思7點半就走人,等電梯的時候順手刷微信,群里在排著隊恭喜唐晶。賀涵逆著一溜歡呼撒花大拇指翻到最上面,緩緩吐出口濁氣,那個踢他出局的客戶和唐晶簽了大合同。他想起當初教過她不能放過任何機會,如果真的沒有機會,那就想辦法自己弄出個機會——她學得可真不錯。賀涵面無表情地關掉了還在往上翻滾著喜慶表情的群,點開周凱的頭像發了條消息:『有點想喝酒』,回復過了好一會兒才來:『家裡有』。

  家裡不光有酒,也有能陪他喝酒的人。周凱斬了兩隻醉蟹當下酒菜,蟹黃酒漬之後帶點紫色,將凝未凝,腿肉則是半透明的白,前者鮮腴後者細嫩,共同點是都酒香撲鼻,甫一入口便涼涼地化在舌尖,全無腥氣,像海鮮味的冰激凌,鮮味從舌尖到上顎一路升騰上去,只有最烈的酒才壓得住。賀涵的酒量是留學時拿黑麥威士忌和啤酒練出來的,對凍到粘稠掛杯的伏特加適應不良,再加上喝得急,幾大口下肚就有點暈,手裡挑了塊蟹黃多的醉蟹慢慢啜著,空空蕩蕩的腦子裡只剩了個碩大的累字,直勾勾盯著周凱看了半天:“你,累嗎?”周凱笑著搖頭,賀涵不依不饒,“你累過嗎?”

  誰還沒累過呢,周凱想起那些在碼頭等著漁船卸貨的日子。肩膀上墊塊浸透海水和魚腥的破棉墊,成箱成坨的魚壓在他背上卸進冷庫里,冰塊沉得像石頭。從凌晨三點不歇氣地干到早上八點半,老闆給發一百八十塊錢,干滿一個月,刨去吃飯錢還能攢下五千,正好是小超高一的學費。

  他不愛回憶這些,沒意思,可還是鬼使神差地點了頭。賀涵得了答案,舉著酒杯非要和他碰一個,喝完了隨手扯開襯衫領子:“我說,我更累,你信嗎?”

  “嗯,你那是累心。”

  周凱又喝了一大口,酒精在胃裡騰騰地燒。賀涵乜斜著醉眼又笑又點頭,拉著周凱的手不肯放,不知是借酒撒瘋還是酒後吐了真言,顛三倒四地說:“以後你就不累了,我累就行,我累不要緊……”

  “就不能咱倆都不累麼?”周凱在他手心裡摸到一手的熱汗,索性十指交纏地握住,“睡覺吧,別喝了。睡一覺就好了。”

  第二天早上賀涵果然根本不記得自己酒後是什麼德性,一早準時起床洗漱,刮鬍子的時候覺得鏡子好像有點模糊,也沒太在意,以為是洗澡的水汽在上頭凝了霧。他穿戴整齊地踱回床頭,周凱半睡半醒地從被子裡伸出條胳膊來揮兩下。上班一路上倒是很順,只是今天外頭也有大霧,紅綠燈的輪廓都時隱時現的。賀涵開了霧燈,把收音機調到天氣路況,聽了幾分鐘就又換回古典樂CD,天氣預報真是胡說八道,明明這麼大的霧居然還敢說今天是晴天!

  等到停好車進電梯,賀涵終於覺出不對勁來——他看不清樓層按鈕上的數字了。難道是近視度數長了?他抬手揉揉眼睛,決定中午要下樓去趟眼鏡店。

  四十三

  賀涵多少有點近視,一百度剛出頭,開車吃飯搞對象都不耽誤,平時也就很少戴眼鏡,偶爾看報表數據的時候字號太小,需要略微眯一下眼,反而更顯出儒雅風流,但今天不像是眯眼就能解決的。像所有依賴於網絡和搜尋引擎的現代人一樣,他首先想到的是上網搜搜視野突然模糊可能是什麼原因,打開電腦卻只能依稀看見模糊的明亮色塊,哪怕已經把臉貼到顯示器上也無濟於事。

  ——我是不是要瞎了?

  他在寬大的椅子裡緩緩挺直背脊,好像這樣就能扼殺掉心裡漸漸滋生的恐懼,然後又忍不住抬手在自己眼前揮過去。皮膚感受到了從睫毛尖端拂過的微風,大睜著的眼睛只後知後覺捕捉到一抹淺色的陰影,於是恐懼再次飛快生長出來,野糙般燒不盡斬不絕,山呼海嘯著把賀涵拍在底下壓到窒息,越來越小的視野里四面八方都漲起淺紅色的霧,這一刻世界是空的,並且即將徹底黑暗下去。

  得去醫院看看,賀涵想,但是不能叫120,不能讓公司里的其他人知道,這兩天讓他們看的笑話已經夠多了。他找出墨鏡戴上,憑著僅剩的那點光感步履如常地走到門口,開門,微微偏頭對外間的助理——現在看上去是半人高的幽紅色影子——交待一句:“我出去一下,急事打我電話。”

  等坐進計程車的時候賀涵已經睜不開眼了,痛得像是有鑽頭從眼眶往腦子裡打出兩口深井,眼淚不受控制地往外涌,看著竟是個熱淚滾滾的傷心人,連司機都格外同情地多瞄了后座無聲流淚的乘客好幾眼,推心置腹向他傳授人生經驗:“小伙子,面巾紙要伐?失戀嘛,沒啥了不起的,哭過了就算了,要向前看啊!”

  賀涵腦子裡亂糟糟的,根本沒留神聽司機爺叔說了什麼。醫院是要去的,是去華山還是去徐匯那邊的五官科醫院?還有自己現在這個狀態,得有個人陪著才行吧?這時他終於想到了周凱,他會願意呆在一個瞎子身邊多久呢,一個月,一周,還是一天?他對司機報出家裡的地址,不管怎麼樣,至少陪著去個醫院周凱應該還是不會拒絕的。如果真瞎了的話……他抹掉已經順著臉頰淌到下巴上的眼淚,無法想像自己下半輩子要手拄一根細棍這裡那裡點著探路,所有人都用或好奇或同情或嫌棄的眼光看過來——活到那個份兒上還不如死了乾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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