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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極惡之人有哪些個善終,莫不是他想要看完這輩子所有的戲罷。衣冠滿座,萬一哪天少他一個……嗟,淨胡思亂想些什麼,如何可能!

  “紅老闆。”

  “張大佛爺。”

  “這一下籌得多少善款?”

  “精打細算,夠主持再修建一座小廟,當做了件善事罷。”

  “善人,終有一天會得善報。”

  端站在廟門口,畢恭畢敬雙手合十,鞠了三躬。

  一拜,求夫人身體可有所好轉。

  二拜,願紅家梨園世代昌盛。

  三拜,祈太平盛世,安居樂業。

  “都說我紅二拜什麼,不得什麼。”

  “不妨你來拜張大佛爺試試?”

  “怕不要都拜反了才好。”

  “說笑了。”

  “可否問佛爺件事?”

  “知無不言。”

  “我佛修行,千步生蓮,一蓮一面,一面一緣,不知張大佛爺的緣面,我可見過多少?”

  “一緣一念,一念一憐。張啟山不過是個俗人,家國一面,你獨一面。”

  “何諾?”

  “僅此對你,萬萬事,不騙不瞞。”

  “窮邊自足秋懷。又何必,平生多恨哉。

  只淒涼絕塞,蛾眉遺冢;銷沉腐糙,駿骨空台。

  北轉河流,南橫斗柄,略點微霜鬢早衰。

  君不信,向西風回首,百事堪哀。”

  一合摺扇,反覆在手心敲打,秋雨一場,淋盡人間百態。篳篥悲慟,怨女痴兒,又要變天了。

  “我喜歡你。”

  “啊?”

  “我二月紅,喜歡你。”

  “何來……何來……”

  “噓……”

  “……”

  “就當今兒個這戲詞罷,戲裡人念詞,無需當真。”

  “……罷。”

  其實人生就在你以為,和我以為中度過,大概誤會就是這般得來的吧。錯過不是錯了,是過了。

  “莫過悲痛,紅老闆,節哀順變。”

  “地底下躺著的那位可是我夫人,張啟山,喪妻之痛,你如何能理解?”

  “一介莽夫,喪父喪母喪手足兄弟,百味淺嘗,還不曾體會過喪妻喪子之味。但於我來講,二月紅不死,情痛傷及皮肉而已。”

  “濡沫十年載,張啟山,戲子情深不過如此。”

  “你喜歡我。”

  “我愛她。”

  “比得上我愛你……?”

  “你說什麼?”

  “沒什麼。”

  “休要……”

  “你早晚會聽到,但不是現在。這兩壺酒帶給你,張某還有要事纏身,先行告辭。”

  【九門提督張大佛爺,三盞天燈抱得美人歸。】

  “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娥眉謠諑,古今同祭。

  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

  一日心期千劫在,身後緣,恐結他生里,然諾重,君須記。”

  “班主,秋雨寒氣重,披件大氅再出門罷。”

  “不必了,趕場子,卸妝也不必了。說不好……就是最後一出了。”

  正文番外貳

  張啟山

  常德離長沙有多遠?

  168公里。

  唉,就交代在這兒吧。就算把身上的傷fèng好,彈片挖乾淨……也是廢人一個。有些口子,醫不好的。

  下雪了……真是巧。從未以這個角度看過下雪,粗人一個,不會打比喻,就像是在下刀子一樣,刀尖朝下下著。

  這些日子真的累壞了,就這樣罷,總算能休息了。

  說是人死之前會將生前最想要看到的,都回放一遍,果真如此。

  很久很久以前,他唱過。

  【一月枝頭低,二月新眉里。】

  剛接到調任令時還犯過愁。湖南這地方,說起來半尷不尬,又是個燙手山芋。也不是不曾和上面協調過,可他們這般下電報:這地方,只能你來接了。

  這下我知道了,我手裡的兵太多了,多到他們不放心我了。

  南遷時候,綏遠下大雪,鵝毛大雪糊的眼睛都睜不開。漠北的清晨自有其凜冽獨特之處,呵氣都會帶走身體裡的熱度。就這般急行了四十里山路,待到當午整頓時生生少了兩千人。

  或是凍死在半路,或是逃回了老家,與我無關。

  剛下過雪,白雪覆蓋了整個長沙城。一家戲園子的高牆底,站著一個賣糖葫蘆的老頭兒,旁邊立著白扎子,插滿火紅的山楂串。一嗓子吆喝叫賣,一枝從戲園子裡探出的細幼的梨樹枝,顫動的抖下一叢新雪,落在紅山楂上。

  馬行速度快,卻看了個清楚。

  【三月梨園戲,四月紅霞衣。】

  長沙這地界確實比漠北暖上許多,養人的好地方。強龍沒有,地頭蛇雖有些根深蒂固,卻也百年大家穩健有秩序的樣子,據聽說大都盜墓發家,也有洗白的,可這世道……染上了,便代代相傳。分一杯羹的意願也明顯,八大家,關係錯節,有些意思。

  三月末,省長請去梨園看戲,說是花鼓戲為長沙一大特色,且聽他細說來,那梨園現在的台柱子是位能人,什麼都能唱上幾段。不過若僅是如此,我又何必像個舊朝老太監似的,坐在那裡聽著過一下午糜爛的生活,只因他背底下一句話:紅家班,長沙地下提督里,最細水長流的一支。

  三百六十行,就屬戲子最為薄情。

  像這樣的,不合作,就做掉。

  倒是個漂亮的戲子,做掉真是可惜。

  坐在二樓雅間,看著他在戲台一段段唱。俗人一個,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後來大鼓一敲,咚的一聲整場都安靜下來,小鼓密集如雨點般的驟降,他提氣旋轉起來,明黃色的戲服在二樓看來,簡直是……旋轉成了一朵……說來矯情,我不曾見過的明艷的花。再來一聲大鼓收音,他仰面倒在戲台上,閉了眼,胸前喘著起伏著,桃紅色鋪在眼瞼上,越靠近眼睫的地方越是深紅。

  真是好看,不枉這滿堂喝彩。

  他倏地睜了眼,視線直直的落在我這裡。帶著倦意,卻掩不住屬於一個正常人的清亮和明淨。

  【五月鐵馬騎,六月烽火急。】

  再次與他接觸時,在春末夏初。

  逐漸融入這個南方的新環境,聽他們柔軟的湘語口音,吃他們口味清淡而精緻的飯菜。

  每日卻過的提心弔膽,不單是與人打交道的心累,更多的是自己身體裡壓制不住的欲望。北方粗曠的環境實則更適合我這體質,生活的像南方一樣精細拘謹反而被約束起來,更加激起了身體裡的不滿。

  戰火還沒燒到湖南來,沒日沒夜的是最耗人的勾心鬥角。時常抽菸壓壓身體裡不安分的因素,可自己也清楚,再這樣下去總會有弦斷囊破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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