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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見面的一剎那,蘇揚驚呆了,一顆心如同跌落萬丈深淵。

  李昂上來先握住蘇揚的手。他神情緊張,略有慌亂。他說:“你什麼都別問,什麼都別想,現在安心保孩子。我已問過醫生,32周早產孩子是可以存活的,好好把孩子生下來。”

  “為什麼?你怎麼會……我媽媽她……”蘇揚太過詫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蘇揚,你現在什麼都別管。聽醫生的話,穩定情緒,安心保胎,為了孩子,也為了自己的身體。”李昂的聲音透出一股強力控制之下的冷靜與壓抑。

  “不,你告訴我。”蘇揚哭了。

  李昂低下頭,沉默不語,神色嚴峻。

  “快告訴我,你怎麼會來?我媽媽到底怎麼了?不是真的對不對?”蘇揚用力推他,手顫抖著,淚水已經抑制不住地洶湧起來。

  “你別這樣,你先冷靜……”李昂終于堅持不住,淚水湧上眼眶。

  蘇揚看到李昂的淚水,一下子就定住了,恐懼地看著他。

  “你母親讓我照顧你。”李昂說著,深吸一口氣,試圖讓嗓音聽起來平靜,“昨夜,你母親打不通你的電話,所以就打給我了。那時飛機已經起火,她的時間僅夠打一個電話。她打給我,求我來上海,照顧你。”

  蘇揚突然就不哭了。她只覺心口被猛地插了一刀,無法呼吸,無法思考,也無法言語。她整個人停在那裡,呼吸停了,淚水也停了。

  她的最後一絲希望破滅了,她真的永遠失去了母親。她在回憶最後一次見到母親的樣子,那時她還未同母親和解。母親是生著氣離開家的,然後再也沒有回來。她與母親最後一次說了哪些話?想不起來了。母親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也想不起來了。只有那一記耳光,她們最後的告別,就是那一記耳光。她由此想到,是她自己害死母親的。若不是她這般任性自私,母親根本不會隨繼父去國外。這悲劇是她一手造成的。

  停頓過於漫長,蘇揚覺得自己已經靈魂出竅,整個人與周圍的環境隔絕開來。她看見李昂在搖晃她的手臂,對她說著什麼,喊著什麼,可她一句也沒有聽到。

  她閉上眼睛,無聲無息地大哭起來,呼喚著此生再也見不到的人。

  助產士來來去去,綁定胎心監護,檢測胎動,掛水,測量體溫和血壓。蘇揚無聲靜臥,任憑擺布。醫生叮囑蘇揚不可以再哭,但她完全無法自控,淚流不止。

  整整一夜,李昂守候在旁,端水送飯,打開電視,徒勞地說些勸慰的話。

  蘇揚面無表情,像是心已死,唯一牽掛不過腹中孩子。她未曾料到,放任私慾執著己念,會付出這樣巨大的代價。

  這是她從未經歷過的,充滿淚水的,恐懼到極致、悲傷到極致的一夜。

  窗外天色漸亮的時候,蘇揚啞著嗓子問:“媽媽最後說了些什麼?”

  李昂沉吟了一下,握住她的手,說:“你母親要我告訴你,勇敢些,好好生下孩子,她會一直守護著你。蘇揚,你母親沒有離開你,振作起來,還有我在。”

  “不,你騙我!”蘇揚抽出手。這是李昂編出來安撫她的話。直覺告訴她,母親真正說的話絕不是這些。此時此刻,在這樣的情形下,李昂不會把母親真正說的話告訴她。

  一直以來,都是他在主導一切。母親在離開人世前,最信任的人依然是他。可他是誰?他不是她的丈夫,不是她的親人,不是她的朋友。他有何權利享有母親的最終託付?

  她突然暴怒起來,失去理智般用力推他,“你滾!滾出去!誰要你來的?你憑什麼來這裡?來人啊,把這個人趕出去,他不是我家屬!叫他走!”她一邊喊著,一邊再次失聲痛哭起來。

  醫生與助產士即刻趕到,又是一陣嚴厲斥責。她們將蘇揚按倒在床上,又埋怨李昂怎麼連一個產婦也照顧不好。醫生讓蘇揚切勿再動,下面已經見紅,羊水幾近流光,再如此下去,孩子真要保不住了。

  就在此時,一陣腹痛讓蘇揚失聲尖叫。宮縮突然就開始了。助產士立刻把手放到蘇揚的肚子上,開始計算時間。“不能哭!不要再哭了!”助產士大聲喊著。

  宮縮來得突然,一陣一陣越發緊密。蘇揚知道生孩子會很痛,只是沒料到會痛得這樣劇烈。她難以忍受,只有哭叫。助產士一邊喊著讓她不要哭,一邊掀開被子,檢查情況。床單上鮮血淋漓,她的下面毫無遮掩。李昂轉身欲迴避,助產士叫住他:“家屬不要走,快幫忙按住她!讓她不要哭,不要叫,這樣檢查不了!”助產士滿手鮮血,又大聲喊護工來幫忙。

  此刻,蘇揚感到自己被徹底打敗。疼痛已讓她難以忍受,意志幾近崩潰,而比這疼痛更要她命的,是尊嚴的盡失。她已無任何反抗的力氣,只能如此裸露自己,並屈服,在這個曾經恨過,或許依然在恨的男人面前,毫無遮掩。

  孩子,是她的秘密果實。她與那個人,曾秘密地歡愛,愛到不知該怎樣才好,她便留下他的孩子。這本是屬於她自己的,神聖的、美好的、隱秘的儀式,如今卻化作這般血淋淋的痛苦和醜陋、掙扎和扭曲,裸露在另一個男人面前,充滿血污和骯髒。這罪惡與背叛的公然展露,讓她沒有任何尊嚴。

  儘管他始終在安慰她,幫助她,試圖給她力量,可他雙手迎接的,是他敵人的孩子。她本能地感到恥辱。

  所有這些都足以折磨她至死。而此刻,失去母親的痛楚還在啃噬她的心,腹中孩子亦生死未卜。而她的愛人、她孩子的父親,又在哪裡?在哪裡?在哪裡?他知不知道這一刻她的痛?他知不知道這一刻她有多害怕?如果他能夠在這裡……如果他能夠在……

  恐懼使得她每一下呼吸都變為戰慄,一陣陣的劇烈疼痛簡直要撕碎她,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隨時會擊垮她。痛得最為劇烈的時刻,她只求一死。

  為何這麼難?她犯下何等罪行,要忍受這一切非人的苦痛來償還?

  她持續大聲哭喊,扭動掙扎。助產士不停地指導、訓斥,讓她不要這樣哭。

  疼痛已經持續數小時。

  醫生趕來時,她已哭喊得幾乎斷氣。

  “快給她推安定。”醫生果斷下令。

  一針鎮靜劑推入,蘇揚瞬間就安靜了,陷入沉睡。

  她以為自己已經死了,終於不再痛了,一切都靜了下來。白茫茫的天地間,她只看見他。她已經想不起他的名字,但她認得他。他是她愛的人,他是她孩子的父親。

  她問他:“這一切是為什麼?為什麼要我受這般苦難?你為何眼看我受苦,棄我不顧?”

  他看著她,沒有說話。他的眼神溫柔而安靜,嘴角掛著笑意,仿佛在說,你知道答案的,你知道為什麼。

  她朝他走過去,伸出手,卻始終無法觸及他。她說:“你看到我們的孩子了嗎?他那么小,那麼那么小,我真擔心他活不了。我害怕……”她說著哭泣起來。

  她感到一雙手捧住了她的臉頰,拭去了她的淚,卻不是他的手。他依然站在那個位置,遠遠的,一動不動。她困惑起來,問:“你到底在哪裡?回答我!快回答我!”

  他消失了。

  疼痛回到她身上。她害怕極了,低下頭,只見下面血如泉涌。

  蘇揚在陣陣劇痛中轉醒。迷糊間,她聽到醫生對助產士吩咐,注射催產素。宮縮再次強烈起來,一陣比一陣緊密。她痛得抓緊床單,幾乎要把床單撕裂。李昂在一旁,握緊她的手。可即便在痛得快失去意識的時候,她也拒絕他的安慰。她不願在他面前流露自己的軟弱。

  她不是妻子,也不再是女兒,她正在成為一個母親。她要在這短短的時間內,迅速練就一個母親所需要的強大。

  她咬緊牙關,一步步跟隨疼痛的節奏,付出全部生命力量,讓孩子誕生。

  何必再相見

  第二天傍晚,孩子終於平安落地,是個女孩,不足四斤,即刻被放入暖箱。

  蘇揚大汗淋漓,滿臉淚水,人已完全虛脫,送入病房後,很快睡著,片刻之後忽又驚醒。

  “孩子……”她想說話,卻很艱難。她的嗓子已經完全啞了。

  “孩子沒事,長得很漂亮,像你。”李昂試圖微笑,卻難以掩飾內心的沉痛感傷。

  蘇揚看著李昂良久,問:“為什麼?”

  他知道她在問什麼,卻無言以對。

  “為什麼要來?”她再次問。

  李昂深深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他說:“你不會理解的,別問了。”

  蘇揚來不及再說什麼,病房裡忽地熱鬧起來。護士進來,為蘇揚檢查傷口、消毒,測量血壓。接著醫生又來,告知孩子的情況。醫生剛走,又一個護士進來,為蘇揚測量體溫,打消炎針,對李昂叮囑看護產婦的注意事項。此時,他們二人看起來就像一對平凡夫妻,剛剛收穫了愛情果實的小兩口。

  沒有人知道這和平表象的背後,那些難以啟齒的苦楚。

  晚餐過後,病房終於清靜下來。蘇揚喝過一些粥,精神好些了,卻仍無睡意。

  李昂相伴在旁,見蘇揚情緒穩定,便告訴她,他必須走了。

  前日他趕到上海,是因接到蘇揚母親的臨終電話,緊急趕來陪伴蘇揚,以防她情緒崩潰,實未料到她會早產誕下孩子。當時打她的電話,是保姆接的,才得知她已在醫院。他從機場直接趕來,兩天兩夜未曾休息。對於其間發生的諸多事情,他亦無思想準備。目前他手頭公務繁多,本來正準備去美國考察,是今天的機票,被迫推遲了幾天。現在需要儘快趕回北京,然後出國,大約三個月。他說他會留下一些錢,給她先用著。保姆那邊他已經打點過,會全力照顧她和孩子。另外,繼父兒子已和他有過溝通,兩位長輩的遺體已經運回國。繼父兒子正在處理後事,讓她不要操心。

  念及母親,蘇揚再次無法抑制地流淚,只想快些出院,能再見母親一眼。李昂勸她,還是交由他人處理吧。如今她該安心休息,將身子養好。新生兒需要健康的媽媽。

  蘇揚看著李昂,聽他冷靜而溫和地說著這些,萬般傷心。病房裡燈光幽暗,李昂面容憔悴,顯得極為疲憊。他工作繁忙,壓力沉重,卻丟下一切事務匆匆趕來上海。兩天兩夜,他沒睡過覺,沒好好吃過飯。這一切於他又何嘗不是折磨?何嘗不是尊嚴的踐踏?哪個男人受得了這個?他這般忍辱負重,又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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