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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說還沒有定,也許不去。她略有失望。他對她出國完全不在乎。

  周圍全是人,很吵。有人打了飯沒地方坐,舉著盤子東張西望,也有人站在他們身邊等位子。祉明吃得很快,說他欠了三篇論文沒動,一會兒回去趕。

  她說:“為何這麼急?還沒到期末呢。”

  他說:“我很快要去廣州參加一個面試,必要的話還得在那兒實習一段時間。”

  “什麼?去廣州面試?”

  “是啊。”

  “你……不回上海了?”

  “為什麼要回上海?”

  “家在那兒嘛,總要回去啊。再說,我將來要回上海的呀。”

  他頓了頓,說:“你不是出國嗎?”

  “你回上海的話,我就不出國,我也回上海。”說完,她自己也很驚訝。她不明白為什麼會說出這句話。去英國是早就定了的事情。她這時才知道,自己是經不住一點希望的誘惑的。祉明給她一點希望,哪怕是很微小、很渺茫的一點希望,她也能將其無限放大,支持她推翻一切去跟隨他。

  “我先去廣州面試完再說吧。”他淡淡地說。

  “廣州有什麼好工作?北京上海大把機會你不找?”她說。

  他笑笑,不再接話。他要去廣州工作,如此重大的事情,似乎才聊了個開頭,他就把話題結束了。他呼呼啦啦地把飯吃完。他吃東西向來很快,是那種體內有充沛能量的男生。她看著他,心中無限戀慕。他很快站起來,把座位讓給一個在旁邊等待的女生。蘇揚也放下筷子,站起來給等在她旁邊的人讓了座。

  就這樣倉促地結束了短暫的相聚。

  他們一起走出食堂。外面陽光很好,花兒都發了芽,小糙也從土裡向外冒。和煦的春風帶起細碎的花瓣,零星地飄落在她的頭髮上,柔軟芳香。

  萬物復甦的季節,一切都將重新開始。他們可否重新開始?她在心中追問。她知道這個問題註定無解。

  並肩走過的路途總是太短。很快到了三角地,他們就要在這裡分別。他從南門離校,她回宿舍。不久的將來,他們還要分別,他去廣州,她去英國。

  為什麼總是在分別?何時可以不用再分別?

  “你愛我嗎?”她慢慢吐出這幾個字。

  他看著她,欲言又止,頓了頓,他說:“我希望你過得幸福。”

  “我愛你。”她把這三個字說得很輕,卻很用力。

  三角地人來人往,周圍是一張張年輕單純的面龐,就像四年前的他們。

  她從他眼中看出了他未說出口的話。要畢業了,眼前有大把正經事要做。誰還有工夫談情說愛?那是屬於十六歲的奢侈。

  回到宿舍,蘇揚打開了信封,裡面裝的竟是一本書和一沓錢。還有一張字條,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蘇揚,這是你的詩集,這些是稿費。畢業快樂!

  她怔住了。詩集?

  詩集的名字叫作《愛的迷陣》,三十二開的小冊子,薄薄一本。暗紅色封面,靠右側三分之一處有一幅由黑色線條組成的抽象畫,是簡潔素雅的風格。

  翻開書頁,裡面是她從高中開始陸續寫給他的詩。她撫摸著紙張,目光遊走在字裡行間。她不知道自己竟然寫過那麼多,更沒有想到他竟全部保留著,積攢著。那些落在糙稿紙和小書籤上的詩句,那一封封的電子郵件,那些飽含著盼望、壓抑、喜悅、憂傷、歡笑和淚水的詞句,他全都讀了,而今又把它們印成鉛字,集結成冊。那些已被她遺忘的文字讓過往的一幕幕重回眼前。

  她撫摸著書皮,感傷良久。這是屬於他們的記憶,微小,但珍貴。

  這些年他對她一直若即若離,熱愛過,離開過,承諾過,背叛過。但她對他始終沒有放下過。她的信心還在。她相信他們即便不在一起,也知道自己在對方心中的位置。她甚至相信,即使將來兩人也無法在一起,這一生他們都會是彼此最好的朋友、最親的親人。

  她依舊忍不住打電話給他。他只淡淡地笑,說你開心就好,又說出版商是他的朋友。他嘻嘻哈哈,說蘇揚你將來成了大詩人、大作家,可別忘了我這個伯樂。

  她知道他故意輕描淡寫,知道他並不愛聽那些纏纏綿綿的甜言蜜語。他就是這樣,任何好的感覺都寧願放在心裡,不願去說破,希望別人也是如此。而蘇揚在喜悅之餘,還有一絲惆悵。因為她覺得這份特別而珍貴的禮物,更像是他為這些年來兩人之間的感情所作的交代,是一個莊重的總結和句號。她知道他又要去追尋他的理想與信念了。他要她放下他。

  第一場春雨過後,天氣開始轉暖。畢業真的就在眼前了。

  就在這忙碌而熱鬧的畢業季,校園裡卻出了件大事:有個女生跳樓了。她叫劉莎,上海籍,與蘇揚同屆屆。劉莎與男友是同班同學,兩人談了四年戀愛,感情不錯,但劉莎的父母始終反對兩人交往,因為男生是農村的,家境貧困。畢業了,劉莎要回上海工作,男生還在猶豫要不要去上海發展。劉莎父母強行干涉,多次與男生交涉,終於勸說他放棄。據說兩人曾大吵一架,男生向劉莎提出分手,直言沒有任何挽回的餘地,興許還說了些絕情的話。當晚劉莎就從宿舍樓的天台上跳了下去。就在前一天,她剛剛拿到了一家頂級金融機構的聘書。

  蘇揚是在同鄉畢業聚會上聽說了事情內幕的。大家議論此事,皆感到悲傷和惋惜,確切地說,是惋惜多過悲傷。大家談論的焦點不是女生自殺的原因,而是她拿到的那份入職邀請函。如此好的單位實在太難進了,多少人神往的工作,幾乎是經過千里挑一的選拔方能獲得。這種單位,進去做個三年五載年薪就能過百萬。什麼事情能大過百萬年薪,還要拿自己的命去換?

  一片唏噓聲中,話題轉向了畢業後的出路。很多人要出國,最多的還是要去美國。蘇揚當然清楚,自己的選擇也是出於盲目和虛榮,抑或只是遵循母親的想法:出去鍍一鍍金,長一長見識。大家問她拿到了哪個學校的offer(錄取通知),她說聖安德魯斯。有人問這是什麼學校?她略有窘迫,說是英國的一個學校。大家嘻嘻哈哈,說英國好啊,回頭看英超去,就是天氣不怎麼樣。蘇揚知道他們中很多人都拿到了哈佛、伯克利、斯坦福的offer。在他們眼裡,什麼聖安德魯斯,那也算學校?

  而後有人提起前一陣的十佳歌手大賽。他們都說鄭祉明就是個天生的情種,不務正業的浪子。入校後祉明一直與上海人的同鄉往來不多,這些人對祉明的印象始終停留在花花公子的階段。蘇揚說起去年的競選,沒幾個人知道詳情。他們都不太看得上這些學生組織,很少參與其中,對社團的熱情也不高。他們只關心offer、學校排名、五百強排名,或者薪水後面是四個零還是五個零。他們聽說祉明去廣州一家私營公司面試,都表示驚訝,仿佛他是個永不歸正途的異類。

  人們就是這樣,追求平均數,追求中間值,追求比中等再高一點的那個水平線。誰稍稍異於常人,稍稍不符合既有的價值標準,就成了異端或者笑柄。聚會臨近尾聲的時候,大家幾乎都忘了劉莎的事情。所有人都開開心心,熱熱鬧鬧地互留聯繫方式。幾個有了好東家的人尤其受歡迎,每個人都在給自己的前途尋找鋪路石。

  有個女生在散會的時候眼睛紅紅的,走在人群的最後。蘇揚認出她和劉莎是一個系的。蘇揚給她遞了張紙巾,她就哇的一下哭了出來。她說實在是想不通,四年前入學聚會上還好好的,畢業時就沒這個人了。蘇揚能體諒她的感受,同窗四年,難免會留下深厚的情誼。蘇揚想不出合適的話來安慰女生,只是默默地陪著她向外走。這時,女生突然抓住蘇揚的手,說:“你知道是什麼讓劉莎想不開的嗎?劉莎她爸媽偷偷給過那個男生五萬塊錢,讓他和劉莎斷絕來往。那男生居然就收下了!居然就真的放棄這段感情了!這是什麼愛情啊,五萬塊就買斷了。”

  “你知道嗎,五萬塊不重要。問題不是五萬或者五十萬,問題是這個愛情可以買賣。可以,或者不可以,這才是關鍵。”蘇揚說。

  “事情已經發生了,無可挽回。”李昂安慰道。

  他們坐在湖邊的長凳上,望著對岸星星點點的燭光。一些學生自發地到湖邊點蠟燭悼念劉莎。一場雨剛過,樹葉上的水滴滴答答地落到湖面上,像一些人在哭。

  “五萬塊讓人想不通,那如果是五百萬呢,是不是就能想通了?五千萬呢,是不是會有大把的人拋棄自己的愛情?”

  “好了,蘇揚,別那麼激動。給我五千萬我都不會把你賣了的。”

  李昂這玩笑開得很不高明。蘇揚說:“你根本不懂我在說什麼。”

  他說:“我懂。只不過我覺得事情已經過去了,討論這些沒有意義。”

  他又說:“這個女生自己也有責任,太脆弱了。這樣的人就算把這件事情想通了,碰到別的事情一樣還會想不通。”

  她瞪著他,說:“你好冷血。”

  他說:“不是冷血,是我覺得年輕人理應有所擔當,這是基本的責任與素質。”

  “你少打官腔,你一定還在心裡說這女生活該,是不是?”

  “當然沒有。你怎麼會這麼想?”李昂困惑地看著她。

  蘇揚沉默了。她不明白怎麼就跟他吵起來了。其實今晚和李昂到未名湖來散步,她是準備跟他提分手的。可不知為什麼,此情此景,讓她又無法開口了。

  “我們走吧,宿舍該熄燈了。”她說。

  “難得抽空陪你,再坐一會兒吧。”他握住了她的手。

  借著路燈和燭光,她看著他。一張沉著、穩重、略顯疲憊的臉,一個學生會主席和優秀畢業生應該有的臉。她想:我的分手理由該是什麼?

  四年的愛情被五萬塊買斷,從此無法相信愛情了?

  我即將出國,而你的事業在北京,就別互相耽誤了?

  或者,想不想聽大實話?我早已心有所屬,其實我從來沒有愛過你。

  “我愛你。”她聽到他的聲音從耳邊傳來。他的手臂環住她的肩、她的腰。他說:“不要回宿舍了,今天跟我回家。”

  生死兩茫茫

  湖邊悼念的人漸漸稀少,燭光一盞盞熄滅。蘇揚跟著李昂往東門走去,五月的夜風大起來,吹亂了她的頭髮。夜黑得奇怪。她抬起頭,四層的教學樓高得望不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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