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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揚無力地放下電話,癱倒在沙發里。藥力的作用依然在,此時她只覺天旋地轉。房子又空又大,像個怪物。

  走出大樓的時候,蘇揚有一瞬間迷失了方向。

  初秋的北京,天空卻異常灰暗,如塗了一層厚厚的鉛,也許上面正攢著一場雨。一場雨能洗刷這個世界嗎?讓它徹底乾淨?這一刻,當蘇揚恍恍惚惚地走在陌生的北京街頭,確信這個世界壞透了、髒透了的時候,她也成了這壞 和髒的一部分。她本以為她的作惡與墮落能換取這世界對祉明的一點好,可沒想到這世界壞得這樣徹底。

  她揚手攔了輛計程車。此刻,她急於回到學校,回到那片屬於她的天地。她只想坐在書桌前,靜下心來讀會兒書。她想念那個角落,想念書本,甚至想念不理塵世的萍萍和她的臘鴨腿。此時此刻,宿舍是個無比純潔美好的地方,只有那裡才是象牙塔的本來面目,只有那裡才是寧靜的、安全的、正當的、潔淨的。

  校園裡一切如舊。學生餐廳擁擠喧鬧。博實路上川流不息。包子鋪的大叔扯著大嗓門吆喝。這世界好也罷,壞也罷,都擋不住人們照常地上課、下課、吃飯、睡覺。那些騎著自行車匆匆奔向圖書館的人們,那些在包子鋪前排著隊的人們,那些從澡堂出來甩著頭髮說笑的人們,有誰知道學校里剛剛發生了那樣一件事情?不信讓我們回到宿舍去問問萍萍。

  “你去看今天上午學生會主席的選舉了嗎?你知道誰當選了嗎?”

  萍萍會從電腦後面探出一張迷惑的臉,問道:“學生會是幹什麼的?”

  這就是蘇揚喜歡萍萍的地方。她曾經和萍萍一樣單純、快樂、無知。她本不用了解這世界有多麼壞。她本可以讓好人和壞人去山巔決鬥,她在山腳下過她無憂無慮的小日子,一邊讀書一邊啃臘鴨腿。

  可如今,她再也回不去了。

  蘇揚沒有去上晚間的課,也推掉了李昂的飯局。不用想也知道飯局上都是哪些面孔。無論如何她都不會去吃這種慶功宴的。她再次思量起這令人詫異的結果:連最終演講都沒有親自到場,還能獲得最多的選票。這說得過去嗎?就沒人有異議嗎?

  想到這裡,蘇揚心頭掠過一陣陣寒意。李昂這人多麼可怕。溫和有禮怎麼了?理性睿智又怎麼了?往往就是這樣的人,什麼壞事都幹得出來,什麼壞事都是不露聲色地就幹了。

  覺得疲倦,她早早上床躺下,卻又輾轉難眠,再次翻開《舊約》。

  你為何使我看見罪孽?你為何看著jian惡而不理呢?毀滅和強暴在我面前,又起了爭端和相鬥的事。因此律法放鬆,公理也不顯明;惡人圍困義人,所以公理顯然顛倒。

  校園本是一方淨土,卻有人在此公然踐踏誠信與公正。蘇揚在絕望的淚水中,知道自己最後的一絲聖潔與信心亦已喪失殆盡。然而她該有怨言嗎?在這樁勾當中,她亦犯罪,施行不義。可她有什麼選擇?

  淚水沾濕了薄薄的紙頁,問題沒有答案。

  第二天,祉明依然沒有接電話。蘇揚卻在課堂上見到了葉子青。

  葉子青穿著寬大的亞麻上衣和破了洞的牛仔褲,腳上是一雙麻編涼鞋。這一年多來,葉子青的衣著舉止越發邊緣化,是那種目空一切的藝術青年才有的外在風貌。崇尚原始、自然、個性,藐視品牌和一切規矩。她變了很多。

  課間休息,葉子青去外面抽菸,叫上蘇揚。

  “祉明競選失敗你知道了吧?”葉子青的眼神帶有輕微的敵意,覺得蘇揚自然會為李昂當選感到高興。

  蘇揚並不解釋什麼,只說:“我知道。他現在怎樣了?”

  葉子青低頭吸了一口煙,捲曲的長髮垂下來遮住了半邊的臉,“他跟他哥們兒喝酒喝醉了,吐得一塌糊塗,昨天送醫院了。”

  “什麼?”蘇揚微微蹙眉,滿心擔憂。

  葉子青卻淡淡一笑,道:“沒事,別管他。讓他折騰去吧,折騰折騰就好了。”她又把煙送到唇間吸了一口,吐出煙霧時一臉淡漠的頹廢與傷感。

  蘇揚說:“他在哪個醫院?我去看看他。”

  葉子青說:“不用。他昨晚就從醫院回來了,今天估計又去喝了。我現在是隨他去,管也管不好,不想管了。”

  “你確定他沒事?”蘇揚仍不放心。

  葉子青沒有回答,卻問道:“你昨天怎麼沒去看他們的競選演講?”

  “我……”

  “你應該去看看的。祉明說得真好,當時有很多人都哭了你知道嗎?我從沒意識到,他內心有那麼多激情,那麼多抱負。而且他那麼能感染身邊的人。放在過去,他應該是個英雄人物。”葉子青說著笑了笑,“那麼多人為他鼓掌,為他流淚,卻都不選他。”

  蘇揚怔怔的,想著她錯過的演講和他最終的失敗,心中一片悲涼。這時上課鈴響了。

  “進去吧。”葉子青掐滅了菸頭,又問:“你不為李昂高興嗎?”

  蘇揚一時不知說什麼好。葉子青卻只是淡然一笑,不再探究。兩人一起走進了教室。

  蘇揚惶惶然坐下,攤開書。這堂課是西方文學史,先前正講到司湯達的《紅與黑》。書的內容如此應景——“他們被養育在英雄的時代,卻不得不在門第和金錢主宰的時代里生活。”

  蘇揚在書上輕輕劃出這句話。

  她依然寫詩,發往他的郵箱。依然沒有任何回復。

  電話沒有人接聽,發去簡訊也無回音。時間一天天過去,他就像突然消失了一般。

  她被漫無邊際的空虛包圍,猶如丟失了靈魂,麻木地在校園裡來來去去。她意志消沉,課堂上,時常聽著聽著就不知老師在說什麼。她寫詩,寫著寫著就開始流淚。

  北京的深秋,一場暴雨突然降臨。蘇揚坐在自習室的窗邊,感到這場雨帶來的某種毀滅性意味。似有預感,她拿出手機,鈴聲恰好響起,是一條長長的簡訊。

  是祉明。

  他為什麼不打電話?害怕面對她?

  她握著手機,慢慢細讀,字字都敲打在她心上。

  蘇揚,請原諒我過了這麼久才和你聯繫。我知道你為我付出的一切。我想說,謝謝你。但我知道你會說,別謝我,愛我。我愛你,蘇揚。你知道的,這從未改變。但我請求你,別再為我付出。不值得的,我什麼都給不了你。在這個世界上,無法改變的不公平到處都是。我們應該做的,不僅僅是看破生活的殘忍,而是明知它殘忍,卻仍要義無反顧地熱愛它。我希望你熱愛生活,陽光、積極、健康。

  祝你幸福。

  她的心猶如瞬間被利器擊中。原來她付出一切只是為了換回這句話——祝你幸福。

  如何幸福?留在李昂身邊?未來做少奶奶、官太太?這就是你的祝福?

  蘇揚獨自坐在自習室的窗邊,望著大雨滂沱的天空,萬念俱灰。

  競選事件之後,蘇揚一直不想面對李昂。她在李昂面前難以自處。即便他什麼都不知道,她仍無法與他坦然相對,更無法與他親近。曾經事情未到這一步,也無明顯的敵友關係,她尚可與李昂約會交往,儘管渾渾噩噩,卻也討得片刻溫暖歡愉。事到如今,再與他牽牽絆絆只顯得自己苟且墮落。或許李昂是真的愛她,可愛也罷,恨也罷,現在她只有滿腔懊悔。原以為是在利用他,卻發現是自己一直被控於股掌。恩恩怨怨不過一場空,心機謀劃她不是他的對手。如今她不過是他的一名手下敗將,她心灰意冷,不願對勝者俯首。

  分手的辭令始終在心頭醞釀,卻難有機會開口。她索性逃避,藉口學業忙碌減少見面。而李昂新官上任,自有諸多事務纏身,無暇顧及她,也未體察到她的心境變化。

  蘇揚對生活失望,亦不想再煩擾祉明。她清空了郵箱,不再寫詩。

  母親一直有意送她出國深造,她曾反對,眼下倒覺得不失為一個好選擇。她報了個班讀雅思,每日機械般瘋狂學習,自我麻醉般地沉溺在英語習題中,只想讓時間碾平記憶中刺痛的褶皺。

  冬天到來,她與祉明再次形同陌路。

  她時而獨自去湖邊散步,寄希望於不經意間遇見他,但從未實現。

  她知道他還未從失敗中恢復。或許他已了解了她的付出,深感愧疚,不願面對。或許他在痛悔,不該把她捲入,不該讓她的清白無辜沾染了罪的印跡。

  可她並不怨他,一切都是她自願的。他如今這樣逃避讓她覺得難過。

  這段最艱難的時期,他們沒有溝通,彼此都在深深的挫敗之中。尤其是他,面對困苦不置一詞,寧可獨自承受,也不願意解釋,或是尋求他人的安慰。她看清了他性格中的軟弱成分。那種軟弱表現出來的卻是驕傲,那種不尋求安慰的自我放逐式的驕傲。

  第二年開春,蘇揚在湖邊望見幾個男生在練冰球。她駐足觀看,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卻未尋見。有個男生望過來,蘇揚認出他是張康。知道無話可說,她便悄然轉身,卻聽身後有刀刃滑過冰面的聲音急速而來。

  到了她面前,張康直言相告:“祉明退出冰球隊了。”一如前次見面,他對蘇揚說話簡單直接,並不等她提問。

  蘇揚點了一下頭,悵然一笑。張康又說:“他還退出了學生會和一切社團。現在學校里的事務他一律不管,也不參與。他很少來學校,所以你見不著他。”

  “那他忙些什麼?”蘇揚依舊忍不住一問。

  “他?”張康苦笑一下,“頹廢著呢,玩音樂呢,跟他女朋友一起。”他說著搖了搖頭,似乎在為什麼可惜或無奈。

  蘇揚心中微微起了波瀾,表面上卻只是淡淡一笑,朝張康點了一下頭便欲離去。

  張康卻突然說:“蘇揚,其實,我挺佩服你的。”

  蘇揚茫然地站在原地,還未反應過來這句話意指什麼,張康已然滑遠。

  蘇揚望著冰面上喧嚷玩鬧的人群,心中感慨。來到此地未滿三年,卻好似經歷了人生中最難忘的大起大落。

  春去秋來,一晃又是一個學期,轉眼已到了大四的秋天。

  蘇揚的雅思考了高分,出國事宜已有眉目。此時她心平氣和,只等完成學業,畢業出國。經過這數月的沉澱與思考,蘇揚已無奈地承認,她與祉明只能遠遠地相望相惜,卻沒有緣分構築同一方向的未來。至於李昂,她也不急於提出分手了,以此避免無必要的爭執。她與李昂的事業方向截然不同。等她離開北京,關係自會疏離淡漠。況且李昂條件優越,前途光明,他會有很多選擇,她的離開將無關痛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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