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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麼,無論前面是什麼,往前走吧。所有的罪她一個人來背,所有的光輝留給她愛的男人。這樣,她將在他的生命中留下隱秘而至關重要的一筆。她也就成了他的一部分。

  在這無聲而痛苦的糾結中,漫漫長夜悄然過去。當朦朧的黎明之光慢慢透過窗簾,蘇揚終於漸漸睡去。

  夢中,她見到了祉明。他們在一起,竟真的有個家,一個不大卻溫暖的家。房子裡有紅色的沙發和藍色的牆,木質窗台上擺滿綠色的植物,還有大株的百合花。他們養育了三個孩子,兩個男孩,一個女孩。陽光明媚的早晨,他在教兩個男孩踢足球,她教女孩彈鋼琴。

  夢是彩色的。有音樂,有歡笑,還有花朵的芳香。她睡得不實,卻久久不願從夢中醒來。因為即便在昏睡中,她也知道那一切都是她的臆想,是她的潛意識為她搭建的虛無幻境。

  她清楚地記得自己在接過那瓶安眠藥的時候,所有感官所接受的信號。空氣中的氣味,皮膚接觸到瓶子的溫度、外形、手感……陰謀已在心中醞釀,她記得那恐懼和戰慄,沉思和焦慮,勇氣和希望。所有的情緒和感官記憶,在那甜美的夢境中成為恐怖的背景。

  醒來之前她已知道,夢中的一切不過海市蜃樓。

  競選的前一天,那個溫暖多雲的秋日午後,蘇揚獨自去見祉明。金色的銀杏葉已經鋪滿地面,踩在腳下滿是碎裂的聲音。這是一個美艷而淒涼的秋天。這是一場告別。

  她第二次來到這個地方,舊式社區公寓的一樓。屋子裡很熱鬧,祉明到門外來和她說話。此時相見,兩人都有些沉默,彼此都看出對方有一些悲壯。她扯出一個微笑,打破這短暫的壓抑,問他屋裡都是些什麼人?他說是葉子青和她的樂隊成員,他們演出回來了,正在這兒吃喝玩樂。她往屋裡張望了一下,一屋子打扮得奇形怪狀的人,全穿著黑色的皮衣,她一下沒認出哪個是葉子青。

  “你……怎麼樣?”他問。

  “我很好。”

  “和李昂昂談過了?”

  “別管了,交給我。”

  他倚著門框,看著她,有些不信,有些好奇。

  “是不是沒有李昂就一定是你當選?”她問。

  他說:“是的。你去三角地看看海報就明白了。”

  “可是……我看那個中文系的女生人氣就很高啊。”

  “你說譚菲菲?得了吧,光有漂亮臉蛋,高數考二十多分。”

  “成績不好,怎麼進得了主席團?”

  “嘴甜啊,交際手段活絡啊。”

  “既然有那麼多人支持,如何可能不選上呢?”

  “工作能力不行,也就是網上的人瞎起鬨,真投票時起不了作用。”

  “好了,你也別輕敵。說不定人家就選上了呢。”

  他笑說:“不可能的。”接著又問:“你真說服了李昂退出?”

  “我……”她正要作答,屋裡出來兩個人。到了面前,她才發現其中一個是葉子青。葉子青見到蘇揚,哇地喊了一聲,親熱地拉起她的手,道:“親愛的,好久不見,你怎麼來了?正好正好,快進去坐!咱們一會兒吃飯了。”葉子青性格慡快,聲音熱情響亮,一副歡呼雀躍的表情。

  她梳了滿頭的非洲千百辮。整個人瘦了很多,黑色皮外套里是一件深紅色的小吊帶。手腕上叮叮噹噹掛了一大串。指間還夾著一根細長的香菸。她看上去有種另類的美。

  葉子青對祉明說:“我和阿峰去買點兒啤酒。你招待一下蘇揚哈!”那個叫阿峰的男生耳朵上穿了幾個金屬環,頭髮在腦後紮成一個馬尾辮。

  蘇揚與祉明互看一眼,彼此會心一笑。

  她把她的意思都寫在了笑里——你喜歡這樣的生活?

  他的意思也都在笑里——這就是我的生活。

  葉子青是那種在學校里最出風頭的女生,時尚、漂亮、善於交際,什麼都愛玩,什麼都會玩,輪滑、街舞、攀岩,樣樣不落。組樂隊?當然少不了她。或許正是這樣的女孩,才適合與祉明做伴。或許祉明也正是需要並熱愛這樣豐富而放鬆的生活。

  蘇揚望著兩人走遠,低聲學葉子青剛才的話:“招待一下蘇揚哈!”她朝他調皮地一笑,“你要如何招待我呀,鄭祉明同學?”

  祉明也笑,用指關節輕叩了一下她的額頭,說:“好了你!別鬧了。我還得準備明天的演講。”

  “競選演講?”

  “是。”

  “你會講些什麼?講來給我聽聽。”

  “在人群中感受震撼吧。”他靠近她,壓低嗓子,“明天一定要來,我不會讓你失望。”

  他微笑著,她卻心裡一沉。明天……明天她在哪裡?一定還在昏迷中,或許已經長眠了。他當然不會知道,為了他,她已準備邁出那險絕的一步。

  她不會再有機會去聽他演講了。這就是最後一次見到他了。這是最後一面了。她鼻子一酸,哭了。

  “怎麼了你?”

  “沒事。”她強顏歡笑。

  他沉默地看著她。

  屋子裡鬧哄哄的,樂隊那幫人不知在玩什麼。

  她拭去眼角的淚,問道:“是不是,明天只要不參加競選演講,就算放棄了?”

  “是的。”

  “那好!”她對他微笑。

  “李昂他……”

  “我來搞定!”她一句堅定的回答攔截了他的問題。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著她。他的眼神此時看起來很溫柔,就像他第一次吻她的時候。她至今仍然記得他們的初吻,記得每一個細節。

  她說:“你知道嗎,那天我做了一個夢……”她想告訴他,夢裡他們有一個家,家裡有紅色的沙發和藍色的牆,有三個孩子。她想告訴他每一個細節。但遠遠地,她看到葉子青和阿峰提著啤酒回來了。他們越來越近。

  她只剩下一點點時間。她和他最後的時間。

  “算了……”來不及再說什麼夢了。她搖了搖頭,輕嘆一聲,道:“好好準備你的演講。”

  他認真地,甚至有些凝重地,點了點頭。

  這時,葉子青和阿峰已到了面前。葉子青說:“怎麼還站這兒啊?快進去呀,要開飯了。蘇揚一塊兒來吃。我們從天津帶了驢肉回來。”

  蘇揚笑著推辭:“不了。我說幾句就走。”

  葉子青和阿峰進了屋子,裡面又起了一陣喧譁。

  蘇揚再次抬頭看著祉明,鄭重地說:“我會讓李昂退出競選的。你一定要成功。”她目中有閃爍的淚光。

  屋子裡的人都在招呼祉明快些進去,說就等他了。葉子青也在朝門外看。祉明回頭招呼了一句:“馬上就來,你們先吃。”

  蘇揚微微一笑,忍住不讓淚水落下。她說:“你快進去吧。我走了。”

  她在等他最後一句話。

  但他沒有辦法說。葉子青握著一瓶啤酒朝他們走來。

  他們看著彼此,餘光感到葉子青正在走近。很快,她就要近得聽得清他們的對話了。在這最後的時刻,蘇揚突然壓低聲音對祉明說:“我愛你,勝過從前,勝過以往任何時候。我非常非常愛你。”最後她的聲音小到不能再小。當她說完最後幾個字,葉子青已經到了面前。

  “哎呀,你倆進來說唄。蘇揚你別客氣了,進來一起吃飯。”葉子青咋咋呼呼地說道。

  蘇揚微笑了一下,說:“不了,謝謝。我這就走了。”

  葉子青又說了句什麼,她沒有聽清。她眼裡全是祉明看著她的樣子。他那樣沉著、堅定,目光充滿了感動,還有不舍。

  他知道她將要做的事情嗎?他知道這也許是永別嗎?他最後看著她的眼神,是在訴說他不能說出口的話嗎——我也愛你,深深地愛著你。

  在她轉身離開的一剎那,她將他的樣子牢牢地印刻在腦海中。

  別了,我的愛人。希望這不是永別。你知道我是多麼不願離開你。

  夜幕降臨。這是京大學生會換屆選舉的前夜,一個無風的北京秋夜。

  一切的一切,只在這個夜晚。天一亮,許多事情將無法改變。蘇揚可以想像,此刻所有的相關人員徹夜難眠。而她,卻為自己和李昂設計了一個長眠之夜。

  此時,她手持安眠藥,心中百感交集。計劃已有,卻無法實施,因為——李昂一直沒有接她的電話。

  從傍晚開始,李昂的電話始終無人接聽。在蘇揚與他相處的歷史上,這還是第一次。

  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夜晚,讓一向對她關懷備至、百依百順的李昂連續幾小時不接聽電話?她的密謀已經敗露?還是李昂出了什麼事?或者……只是個巧合?

  她不敢去猜測,只能一遍遍地撥打,在無奈中等待。

  晚間十一點,宿舍樓熄燈。室友陸續就寢,蘇揚卻依然在桌前枯坐。

  如果李昂不想見她,她是完全沒有辦法的,蘇揚絕望地想。這個夜晚將很快過去,還有幾個小時天就會亮,她將沒有任何機會。她對祉明許下的承諾也將成空。

  “蘇揚,你還不睡嗎?”棒子媳婦在半夢半醒間詢問。

  “嗯,就睡。”她在黑暗中含糊作答。

  “不是給你藥了嗎,還睡不著?”

  “就睡。”

  她站起身,摸黑踩著梯子爬上床。手機在這時亮起來,是李昂的簡訊。

  “對不起,手機一直靜音,剛看到。你睡了吧?”

  她到宿舍外面給他打回去,電話里傳來李昂的道歉聲。連她自己也沒想到,她一聽到李昂的聲音,竟哭了。他對她的過激反應感到驚訝。他說:“實在對不起,今天一直在開會,手機調了靜音忘記調回來。怎麼你哭了?出了什麼事?”

  “沒事,就是想你。”

  “真的沒事?”

  “嗯,我想見你。”

  李昂略有遲疑,說:“現在太晚了,明天吧。”

  “我就想見見你。”她又嗚咽起來。

  “好吧,那我現在過來,你到樓下等我。”

  坐在宿舍樓外的石階上,蘇揚抱緊自己,仍覺得渾身發冷,喉嚨一陣陣的哽咽。為什麼哭?怎麼就哭了呢?她自己也在想。好像因為李昂一直不接電話她委屈了,又好像終於聯繫上了覺得釋然了。終於有轉機了,這個夜晚還是有希望的。是傷心落淚?還是喜極而泣?她弄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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