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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這般大氣而肆意的人。他內心的強大透過他的一言一行和微小細節向外滲透,感染著身邊的人,與他在一起便無法不對他感到欣賞、嚮往、愛慕,甚至渴望成為他。

  這段路是這樣短。

  她說:“快到我宿舍了,你別送我了,免得被人看到。”

  他笑笑,同意了。

  她突然抬頭看著他,問道:“為什麼是葉子青?”

  “什麼?”

  “我說,這麼多漂亮姑娘圍著你,為什麼偏偏選擇了葉子青?”

  “與人交往方面,你確實不如她。”他的回答明顯避重就輕。

  是啊,不如她。她掛起一個微笑。

  他又說:“你太單純了,還是個小姑娘。”

  她看著他,不知這句話是讚揚還是貶低。

  他又笑道:“所以你可小心了。李昂那傢伙城府很深,手段也多,說不定哪天你就真的愛上他了。”

  她從他臉上看出一絲反諷,於是還擊道:“你怎麼知道我不愛他?”

  他好像根本沒聽見她說什麼,匆匆笑了笑,說:“好了,不跟你瞎貧了。我還有事,得走了。”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就像長輩對孩子那樣。然後轉過身,往西南門外走去。

  是他一貫的自信讓他寬容?還是他生來就沒有嫉妒之心?或是他其實根本就沒多麼在乎過她?她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心中迷茫起來。

  4

  暑期,繼父的兒子兒媳帶著八歲的女兒來上海歡度假期,臨時住在家裡。家中頓時熱鬧非凡,總是一屋子人吵吵鬧鬧地講粵語。

  母親表面上熱情款待,私下裡同蘇揚嘀咕不止。她說港巴子(繼父的兒子)在動老頭子公司的腦筋,欺負她聽不懂粵語,堂而皇之地跟老頭子談條件。母親又說:“老頭子有多少鈔票我心裡有數,港巴子想搶財產,我就打官司。”

  蘇揚只感到煩悶。任何事情都是有代價的,自然包括“嫁有錢人”這件事。母親改嫁的時候,蘇揚不過四歲。她無權選擇,但卻跟著獲益了十幾年,若優越的生活條件算作一種獲益。顯而易見,人在什麼事情上獲益,必在什麼事情上受到限制。

  那麼此時,蘇揚母女在一屋子的粵語中,是不該有抱怨的。

  不可否認,蘇揚對母親懷有憐憫,甚至還有一絲輕蔑。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否認母親,便是否認她自己的生活。為母親的拜金定罪,便是為自己這十幾年的安逸生活定罪。

  剛滿二十歲的蘇揚,對人生的許多命題依然看不透,想不明,渴求答案,卻知道總有些問題註定無解。她自有其渺小而卑微的盼望與失望,有其秘密的痛苦需要獨自消化。她對家裡的人與事感到無力,並且無奈。

  這天中午,母親接到一個電話,一聊聊了十來分鐘,然後又喊蘇揚去聽。母親把話筒交給她的時候,歡天喜地地罵著:“這小鬼頭,談朋友了還瞞著大人。人家都把電話打到家裡來了。”

  “啊?誰?”蘇揚一時沒反應過來。

  “你男朋友啊。”母親把話筒往她手裡塞,嫌她磨蹭。

  哦,是李昂。“你怎麼知道我家電話的?”她接起話筒就問。

  “想給你個驚喜。”他答非所問。

  第二部分 第三章 隨風而逝的誓言(7)

  “哦,好吧。”

  “我想見你。”

  “等開學了。”

  李昂在電話那頭笑起來,“蘇揚,你母親已經邀請我晚上到家裡吃飯了。”

  “什麼?”

  “我在上海,今天剛到的。”

  蘇揚看看母親,她已開始準備飯菜了。顯然,剛才在電話里,李昂已把自己營銷好了。他在學生會就是做外聯工作的,交際手腕一向活絡,與母親打交道自然也不在話下。

  她只好壓低聲音說:“你怎麼這樣?我還沒把事情告訴家長。”

  李昂一副無辜的樣子,“你母親對我印象不錯啊,而且……我很想你。”

  蘇揚什麼都不說了。李昂就這麼自說自話地做了她的主。

  掛了電話她質問母親,為何不問她意見就請人來家裡。母親說:“你不小了,也該談了。再說我看這男孩不錯,懂禮貌,有教養,出身好。”

  蘇揚想,一通電話就能聽出對方這麼多好?

  母親又說:“來家裡吃個飯有什麼關係?正好讓大人給你把把關。”

  5

  後來蘇揚發現,母親就是拿李昂來做門面的。她可受夠了香港一家老小的氣,如今一個現成的好女婿送上門,哪怕就是用來充充門面也好。

  李昂還真把這門面做漂亮了。他初次登門,竟給每個人都備了禮物。給母親的手包、給繼父的洋酒,蘇揚不懂行也看得出它們價格不菲。他甚至給臨時在家做客的繼父兒子一家都帶了見面禮:鋼筆、香水、小朋友的書包,件件都出自一線品牌。

  有錢好了不起啊,蘇揚想,這樣自作主張上門擺闊用意何在?

  然而這世界果真現實,一切都是向錢看。整個家裡除了蘇揚,一致對李昂的到來表示了由衷的歡迎。連平日從不說普通話的香港人也與他一見如故,聊得熱火朝天。話題從關稅到貨幣政策,從好萊塢大片到古玩收藏,李昂跟誰都能找到共同話題,很快把一屋子人都變成他的聽眾。

  母親對別的話題都一知半解,卻關心股票,便向李昂打聽,最近買哪只股票能賺錢。又問他父母可有內部消息。蘇揚驚訝地看著母親。無論如何李昂也只是個大學生,怎麼竟去問他股票之類的事情?她直為母親的言行感到羞愧。不料李昂卻對股市行情頗有見解,還真為母親提供了若干建議。蘇揚啞然,只覺得自己真是不了解眼前這個所謂的男朋友。

  母親則是滿意極了。如此一表人才又瀟灑多金的准女婿可讓她長了面子。從此她在港巴子面前可揚眉吐氣了——瞧見了吧,誰稀罕你們的錢,咱們將來靠女婿。

  一屋子人相談甚歡,蘇揚卻心煩意亂,交抱著雙臂站起來往外走。

  “你去做啥?”母親輕聲叫住她。

  “我去給他們弄點水果。”她胡亂找了個藉口。

  “我去。你陪陪你朋友。”母親笑盈盈的,把她重新按進沙發。

  李昂此時正侃侃而談,大家都在聽。表面上他低調含蓄,言辭恭謙,蘇揚卻聽出他話里擺的譜兒。蘇揚突然就想起了祉明曾說過的話——那傢伙城府很深,手段也多,說不定哪天你就真的愛上他了。行了,夠了,可以了吧,她在心裡說,就算全世界都愛他,我也不會愛他的。

  晚餐前,母親帶李昂參觀了家裡,把他領到蘇揚的房間去看了看掛在牆上的書法與國畫。這些是蘇揚十歲時的作品。書法寫的是“天道酬勤”幾個大字,國畫是一幅青竹。蘇揚從小遵母親的意思學習琴棋書畫。此刻母親正不失時機地說:“我們揚揚鋼琴考到十級呢,來來來,揚揚你彈兩首曲子,看你都多久不練琴了呀。”母親這時成了典型的喜劇人物,嗓音都和平時不是一個調兒。

  第二部分 第三章 隨風而逝的誓言(8)

  蘇揚不願在眾人面前駁了母親的面子,便在琴凳上坐下,開始彈奏。她把《D大調卡農》彈得無比輕快散漫,一邊彈,心思一邊飛。她腦海里想的是祉明曾經寫過的一篇文章。她大致記得文章的最後幾句話是這樣的:

  男人掙錢博得更多年輕貌美女人的歡心,

  女人打扮得年輕貌美找個更有錢的男人。

  原來這就是人類交配自然篩選的新標準,

  怪不得這世界就是拜金主義永恆的溫床。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他們還在念高二。文章自然被語文老師批了個紅艷艷的不及格,因為其中出現了匪夷所思的字眼兒,更有些憤世嫉俗的意味。然而,這篇文章被全班傳閱了。祉明所有不及格的作文都是搶手貨。

  蘇揚一邊彈奏,一邊就在想這個問題:全世界的男人都在設法獲得更多的錢,以此來征服更多更美的女人;而全世界的女人都在設法讓自己變得更美,以此來獲得更強大的男人和更多的錢。也許此時,她坐在鋼琴前演奏的樣子,就是所謂可以征服男人的美。若非如此,母親十多年來手握條尺、花費重金培養女兒學鋼琴是為了什麼呢?

  蘇揚從小就聽母親嘮叨:“我嫁這麼個死老頭子為誰呀?還不是為了你?”蘇揚按母親規定的標準,長成現在這麼個知書達理且精通琴棋書畫的好女子,算能配得上李昂這麼個公子哥了吧?這不稀奇,蘇揚對自己笑笑,多少父母在賣女兒啊?現在的上海,房價炒到天上去,相親見面第一樁事,先問你房子有沒有,付清的還是按揭的,什麼地段多大面積。這下母親滿意了,人家在北京有好幾套房,到上海來買套房子還不是分分鐘的事情?蘇揚思想開著小差,心裡煩亂,把好好的一首曲子彈得東倒西歪。

  琴聲結束時,李昂鼓掌。他說:“蘇揚你比《野蠻女友》的女主角彈得好多了。”

  蘇揚笑笑,心想你懂什麼,瞎恭維。

  李昂是開車來上海的。香港一家的暑期上海自助游可有了一位免費車夫。

  連續數日,一家人鬧鬧哄哄地在城裡吃喝玩樂。蘇揚當然要作陪。對香港人,對李昂,她都要盡地主之誼。每晚回了家,母親都讓蘇揚“匯報工作”。母親在她耳邊的叮囑幾乎有點兒惡狠狠的——“這小伙子不錯,盯緊點。”蘇揚只能敷衍幾句。若是讓母親知道她的真實心思,母親說不定會與她反目成仇。

  李昂離開上海前,母親請客在王朝吃飯。全家人都去了。李昂在飯桌上張羅招待,斟酒夾菜,儼然成了主人,更有一副好女婿加模範丈夫的派頭。

  一家人其樂融融,皆大歡喜。唯有蘇揚心事重重,寡言少語。母親的強勢包辦,加上李昂的溫柔式侵略,讓她對生活完全失去了控制。

  蘇揚知道自己正逐漸陷入一種無法自拔的境地。一切都不是她的意願,沒有人在意她的想法,甚至所有人都對她抱著美好的誤會——蘇揚幸福極了。

  可她能夠埋怨誰呢?他們都沒有做錯,錯的是她自己,是她一時的軟弱造就了如今這樣的局面。

  6

  大二開學,葉子青搬離了宿舍。她與祉明在校外租了房子。沒人覺得這新鮮。

  蘇揚默默地忍受一切。葉子青可算祉明第一個正式而長久的女友,一開始他或許抱有遊戲心態,時間久了竟也處成了認真的關係。葉子青在性格、興趣,及生活方式上與祉明合拍。祉明與其相處或覺輕鬆無負擔。所有事情皆有其內在原因,人們往往要到很久的將來才能看清事情的本質,感嘆真相原來如此。更何況事物發展有其自身規律,人無能為力。這麼多年過去了,很多事情一定已經發生了改變。與其精疲力竭糾纏不清,倒不如放任自流靜等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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