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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當他被洗淨,並且長大一些,皮肉繃緊,由潔白柔軟的毛巾包裹著抱到面前,便可以看見幼嫩嬌美的嬰兒的面目,或許會令人不由自主無限寵愛。但是,無論如何,在降生的時刻,那種不堪入目的場面,竟就是生命最初的直白面目。人可以選擇沒有疼痛,鮮血,和號哭的死,但卻不得不選擇充滿疼痛,鮮血,號哭的降生……

  她閉上眼睛,湧起陣陣難以名狀的苦楚。心中清清楚楚知道這是一種作孽。她的一路流離和決絕,沒有資格就這樣繼承給這個孩子的宿命。這幼小生命註定不能夠接受父親的愛撫,她亦未曾有絲毫準備,不能夠給他圓滿生活,甚至沒有一個家,為他安一隻搖籃……不知以後的日子將如何走下去。

  她情緒大起大伏,突然流淚。

  那三個日夜,她因極度疲乏,不斷昏睡過去,然後又醒來。但凡只要她閉上眼睛,就會見到故鄉的大地。是母親尚在的時候,背著年幼的她轉經。她趴伏在母親寬厚的背上,感到胸口溫暖,是盛大的屬於母親的體溫。母親的每次俯身與站直的交替之間,她都覺得微微暈眩,有小小的刺激。燎烈的日光將藍色的蒼穹掀得很高。光線從頭頂盛氣凌人地潑下來,灼灼發燙,煞白刺目,睜不開眼睛。

  雪後初霽,天明了。窗外光線強烈地照射進來,一地亮白,真朗清晰。時間還停留在那裡。她卻真切感覺到母親的手就放在她額上,溫和摩挲。

  就這樣她睜開眼睛,看見辛和與葉藍坐在身邊。辛和的手輕輕撫過她的臉,有無限溫存憐惜,動人心意。

  她說,卡桑,你還好嗎。我來接你回家。

  卡桑定定地看著她的臉,一時間張口無言,因為內心震動而眼中隱約有淚充盈。

  我來接你回家,卡桑。

  12

  離開家的一年,你是否過的好,卡桑。她問。

  這該如何說起。畢竟是她自己選擇從學校離開,跟隨一個幾近陌生的男子輾轉多個地方,最後懷著身孕,流落在加德滿都的一家小旅店幹活兒,有過艱苦與順受,但始終還是要離開。

  這種流離,最初始於靈魂的饑饉以及對於追索的興致,終究會疲倦下來並且落得狼狽。身處之中,並不覺得惘然。此去經年時間短暫,回述起來卻又覺冗長。卡桑看著母親,想不好怎麼回答。

  於是她反問辛和,你還好嗎。

  她自是能夠預料,在簡生離開之後一段極致冷寂的時間裡,辛和始終保持單身生活。活在愛中的女子,大都是如此的。

  彼時她狂熱地工作,整日整日將自己關在暗房中做黑白反轉片負沖,其中加入許多自己獨創的技術,反反覆覆試驗。偏執地追求那種非凡效果,卻無數次因為微小疏忽,前功盡棄,然後重頭又來。在掛滿了晾片的紅色房間,用一隻計時器精確量化著每一遍操作的時間,三分鐘,五分鐘三十秒……人站在那裡,卻已經不知道幾點,頭腦中有模糊的記憶隱隱顯現,抑或什麼也沒有……有時候默然之間,眼淚無動於衷滴在定影液里。待走出暗房,天已經黑了。

  在家中的廚房拉開冰箱尋找速食品。獨自在沙發上坐著吃,感到飢餓,卻吃不下去。

  長時間在衛生間洗澡。家中迴蕩著空闊的嘩嘩水聲。

  凌晨的時候,走到房間睡下去。關燈。只有夜的身影無聲無息躺在身邊。

  黑暗是沉睡,夢境,以及安寧的底色。黑暗不等於陰暗。黑暗是無限盛大的寬容,猶如一股眼淚般愴然的溫暖,足以厚重地包裹內心。

  她已經覺得自己是與光相悖的女子。

  那日是葉藍找到她的家門口來,告知她卡桑的艱難處境,請求她去醫院將卡桑接回家來。辛和聽完,未曾有過絲毫猶豫,便隨同葉藍去找她。

  將卡桑迎接回家,安置她住進原來的房間,又去買來嬰兒床,放在床邊。家裡添置起許多的嬰兒用品,有孩子的啼哭和人說話的聲音,食物,毛巾,衣服,奶瓶,一次性尿布,鍋盆碗盞……咋咋呼呼熱鬧起來。一下子就完全不再是單身生活時的寥落寂靜的樣子。

  她暗調生活秩序被打斷,並且重新被光所照耀。她耐心對待這流離無家的女兒。包括那個剛出生的男孩。辛和自己一直沒有孩子,捧著這陌生薄弱的幼小生命,凝視之中總是不知不覺便感到心酸。

  她喜愛孩子,為照顧新生兒,連攝影室的事情都放棄。白天夜裡孩子都在睡覺,到了深夜他反而精神好。他一啼哭,便馬上要醒來照看他是不是餓了,是不是渴了,是不是尿布濕了不舒服。折騰幾次,好不容易哄著他安靜了下來,天就已經蒙蒙亮。一種小心翼翼的驚擾和擔憂,因內心深處的無限寵愛,也就甘願付出。使這無知幼小的生命,不受世間的冷暖所染指,端然成長,無憂無慮。

  卡桑獲得庇護與安寧。又一次飛進這由善意與恩情構築起來的巢穴,一如她身邊這幸運的嬰兒。回到這家裡,如同回到舊日好時光。那曾是她至今走過的路途中最為安寧美好的一段生活。從窗簾的縫隙之中漏出的束束日光照射進來,混合著家中溫暖的床單被褥的味道,以及這個新生嬰兒身上的甜香,構成一種幻覺般的安謐。這突如其來的福祉。

  不知這是不是宿命的又一個圓圈,繞回起點。

  凌晨時孩子安靜睡過去了,兩個人卻再睡不著。坐在那邊,便斷斷續續說些話。卡桑問及簡生的事情。辛和面色暗淡下來,露出失意,又有順受。

  我並非瞬間就能安寧面對你們離開的現實。箇中自有悲傷難以自制的過程。此後的日日夜夜,我反覆思量,越來越覺得他值得原諒,並且十分可憐。他本身就是個欠缺軟弱的男子,因而一個完整的男子所應承當的全部責任,他承當起來力不從心。他內心沒有一種足夠成熟的鈍重和釋然來獲得遺忘並且告別,卻又心地善良,因此把自己逼迫到一個尷尬的位置。這又也許是他性格註定,與成不成熟並無關聯。直到他在商議離婚的時候,面對有些事情,思維邏輯還十分單純而且理想化。

  而我亦因為對他的愛,而終究徹底原諒一切。依舊萬分思念他。我不知道是不是已經永遠失去簡生。不知道是不是他真的再也不會回來。但我希望不要如此。因某種程度上,我知道他在內心珍重過我。並且需要我。如同我需要他。這兩種需要是迥然不同的。但是卻會因為這種相互渴求,彼此走到一起,走過這麼久。

  卡桑,你是知道的。我這樣愛他。

  13

  窗台上的植物都已經因為一段時間無人照料澆水而枯死。簡生一盆盆把它們清理掉。這一切曾經都是他親手為她所種下。常言道人非草木,草木無情。而淮離開之後,冥冥之中這些植物竟然也隨之而去。這其中的牽掛隔扯,引人暗自神傷。

  在等待火化的那幾日,簡生在家中一邊照顧淮的母親和妹妹,一邊將家中所有東西清理收拾。小到影集書信,大到電器家什,一一整理。

  他將淮的畫作從陳年的箱子中一件件取出來。用手指輕輕撫掉上面的柔軟灰塵。那些鉛灰已經被磨滅至模糊的素描,紙張發黃,邊緣粗糙的未上框的小幅油畫,顏色有些變灰。他謹慎緩慢,一件件過目。猶如耐心地探詢時光的斷層之中那些零碎岩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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