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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暗暗壓制胃裡的翻騰,抬眼對上我媽關切的目光。她一向愛笑,現在也是,只是雖然笑著,眼底卻是對我的擔心。

  “尋常夫妻過日子不容易,何況你們這種。媽雖然是老古董,很多東西你們不說,我也多少想像得到。你們有你們的壓力,有難處。但這些從你們在一起時不就預見到了嗎?難道現在還能比那時候更難?”

  我媽說著在我手上又拍了拍,起身說:“我先出去看著,別讓你爸那死腦筋又做什麼怪。你想明白了就出來。”

  我媽出去了,順手還給我把門關上。這門隔音特別好,她大概就是想讓我冷靜地做決定,而不管外面實際是個什麼情況。

  其實到了這一步,我已經沒有更多的選擇。倒不是我媽給我壓力,她說的話大部分我是認同的,比如她給我爸過去的爭吵。

  至於我跟沈宴,我並不想把我們兩個之間最醜陋的部分,暴露在我家人面前。即使是做戲,我只能硬著頭皮演下去。

  在床沿邊坐著等心跳慢慢平復下去,胃裡難受的勁頭也緩和了,起身時我卻還是眼前黑了一陣。因為知道貧血的症狀以後還會越來越嚴重,心裡不由地又籠了一層薄薄的恐懼。

  出門就看到我爸已經坐回到了沙發里,依舊保持著腰背筆挺的姿勢看劉三姐。我媽則又穿上圍裙進了廚房。

  我剛在屋裡完全聽不見客廳里的聲響,不知道我爸媽跟沈宴說了什麼,只是眼前略帶火藥味的氣氛,讓我無論如何放不下心。

  我穿過客廳走到門邊去,隔著防盜門看著沈宴。他毫無意外地穿戴整齊,站在這光線昏暗鐵鏽斑駁的大門口,無不顯得過分隆重,以至於讓人覺得格格不入。

  與沈宴謹慎的穿著大相逕庭的,是他臉上來源可疑的傷痕,右邊眼角有一個塊雞蛋大小的淤青,同一側的顴骨上也有明顯發紅的擦傷。跟人打架已經是顯而易見無從反駁的事,沈宴也終於沒有再說什麼不小心撞到。

  “你來幹什麼?”我冷漠地看著他問。

  而我的疑惑,其實還包括他非比尋常的記憶力。對於我家,他只上過一次門,最後還被大狗似地狼狽打出去,想到不到他竟記得找過來的路。

  沈宴看我的眼神有些狼狽,但並沒有要躲閃的意思,就這麼隔著一道門,認真地盯著我,然後說了句令人發笑的蠢話。

  “小景,今天是除夕。”

  請問還有誰不知道今天是除夕嗎?或許有,比如小孩子,或者不幸痴呆的成年人。我尚且沒有痴呆,短暫的疑惑之後,自然還想得起他這句蠢話後,如今自會令人發笑的曾經所謂的深情。

  那是我們兩個在一起後的第一個除夕。簡陋的公寓裡,隔著擺了三五幾個菜的桌子,沈宴突然推開椅子,繞到我身邊單膝跪下來,抬頭望著我笑,說:“小景,以後的每一個除夕,都讓我陪你一起過,可以嗎?”

  “可以。”

  我並沒有猶豫。別說猶豫,只怕如果是我先想到的點子,我也會毫不猶豫地跪到地上問沈宴。他不過是比我搶先了那麼一點而已。也正是這一點,我心裡的某部分虛榮確實得到了滿足。

  我愛他,他卻比我還了解我希望他為我做什麼,即使不是婚禮,不是合法的一紙證明,而只是一枚連銀都不是的素戒。

  想起那個我一直帶著的戒指,也在我收到周越彩信的那一天,怒極地褪下來甩到沈宴的臉上。

  如今我沒有戒指,自然也無所謂他賠不賠,或者配不配陪我過除夕。

  沈宴又叫了我一聲,我甩開腦子裡那些不合時宜的記憶,苦笑著看向沈宴:“難得你知道今天什麼日子,可你知不知道,這是我爸媽家,他們沒必要為我們的破事買單。”

  “小景,我只想陪你過個年。”

  “那然後呢?”我望進他哀傷的眼睛裡,並沒什麼感覺,只是覺得他能瞬間湧起水光,演技倒是非同一般,忍不住訕笑道,“太形式的東西大多數時候都討人嫌。”

  “不是形式!怎麼會是形式?你大概不信,我能過來差點殺人,我不想那麼做,可我沒有辦法。小景,我開了四個小時車,兩次差點衝到高架橋下,如果只是為了你說的形式,我不會連命都不要。”

  “沈宴,你……”

  我氣得手腳發抖,瞪著他那張再認真不過的臉,突然說不出話來。他知道我的軟肋,一直都知道,而且利用起來簡直得心應手,連掩飾都不必。

  忍著對自己厭棄,我問沈宴:“你到底想做什麼?”

  “讓我進去。”他面色平靜而語氣篤定,“剩下的交給我處理。”

  槅門對望了幾十秒,沈宴目光晶亮,顯然已經對我的反應已經成足在胸。他的沉著在我看來卻只是麻煩。

  我沒給沈宴開門,而是轉身回了客廳 ,走到我爸旁邊去坐下。我爸的電影已經快接近尾聲,我猜我也只能速戰速決,而成與不成都交給我爸和上帝吧。

  “爸,對不起。”

  我爸頭也沒回:“如果是說沈宴,免談。我什麼態度你應該已經懂了。”

  “請讓他進來吧爸。”我知道我爸的態度,卻還是不得不再次忤逆他的意願。我往後靠到沙發背上,獨自享受氣憤過後的心悸和虛脫。

  “爸……”

  我爸眼神斜瞥過來,伸手就要往我臉上招呼,卻被我媽平白喊了一聲,他的手才不甘願地收回去,色厲內荏地問我:“這就是你說的不願相親的原因?”

  “那是兩件事。”我說。

  第三十七章,犯賤

  我爸一生氣,即將結局的電影也不看了,啪一聲關了電視,轉頭陰沉沉地說:“什麼兩回事,在我看來沒有區別。讓他進來也可以,家醜還不外揚呢,關著門把話說清楚,明天該幹嘛幹嘛去,你小叔那邊我會安排好。”

  還是相親的事,我爸根本就不明白,我不願見那女孩,跟沈宴沒有必然關係,他來不來都一樣。

  我用手蓋著眼,苦笑:“爸,我會跟你去小叔家,但那女孩子我不能見,我不想害人家。”

  “怎麼叫害人家?”我爸氣急地拍著膝蓋站起來,居高臨下看著我,咬牙切齒地又說,“你就是一身骨頭犯賤。滾你房間裡去,這裡我來處理。”

  我放下手望向我爸,果不其然從他臉上看到再明顯不過的嫌棄。他倒真是原則性強,這麼多年對我的看法竟是一點都未改變。

  要說真有不同,當年我爸能動手就儘量不動嘴,狠起心來扁擔都差點打斷,如今動手可能還嫌麻煩,但這一字一句說出來的話,戳心剜肉的效果一點都不減當年。

  我慢慢笑起來,問他:“爸,如果是文文,您還會這麼說嗎?”

  “你說什麼?”我爸明明聽到了,手都揚了起來,硬忍著才沒落下來,氣急敗壞地低吼,“你再說一次!”

  “如果是周景文……”

  我爸終於還是沒忍住,一巴掌兜頭扇下來,打得我以為脖子都要斷了,眼前頓時一黑,連耳朵也跟著什麼都聽不到了。

  但這只是短暫的,我媽聽到動靜,已經從廚房沖了出來,撲到沙發里看我有沒有事。她的手冰涼冰涼,連水都還來不及擦,正好幫我冷靜了一下。

  轉頭我媽又罵我爸:“說你老糊塗你還不承認,大過年的你發什麼瘋!”

  “媽,我沒事。”我攔住我媽,一邊推開她的手,靠著沙發背往上坐起一點,慢慢起身,對上我爸寒冰似的目光微微一笑,“您是一家之主,讓不讓誰進這個門您說了算。”

  “你倒沒忘!”

  我爸簡直是從牙fèng里擠出來這幾個字,不過我已經不在乎,也什麼都不怕,撐著沙發挺直脊背站好,對我爸說:“您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回房後就想撲進床里躺著,但我媽擔心我,一路跟著進來,我只能忍著頭暈眼花在床邊坐著,抬頭對上我媽擔憂的目光,傻子似地重複:“您別這樣,我真沒事啊。”

  “臉都腫了。”我媽又氣又難過,伸手在我挨打的地方摸了摸,說,“我正好煮了雞蛋,給你剝兩個過來敷敷,不然明天還消不了腫怎麼辦。”

  “您也希望讓我去相親?”我問。

  我媽收回手退後一點站好,就這麼看著我,並沒有思考多久,緩慢卻字字堅定地說:“你媽糊塗一次就夠了。小景,日子是你的,你想怎麼過,只要想好了做決定,媽都會支持你。”

  我愣了愣,笑著說了謝謝。

  “傻孩子。”我媽嘆了口氣。

  臉上的傷根本不算什麼,我媽送進來的雞蛋,被我握在手裡應付了一下就丟到一邊,隨之丟開的,還有對外面客廳里的關注。再不管他們吵起來也好打起來也好,我只管裹進被子裡睡覺。

  這一覺睡得比先前還辛苦,感覺人像浮在半空里,眼前走馬觀花似地掠過各式各樣紛雜混亂的情景,就連很久不見的面孔也變得無比清晰,一會兒笑一會兒哭,怎麼都揮之不開。

  很難受,心口憋悶得發痛,但又無能為力,痛得過了,反而慢慢生出一絲自虐般的快感來,甚至覺得欣慰。到底是有報應麼,報應到我身上再正確不過了。

  感覺身體隨著意識一點點往下沉,卻不料額前突然一片冰冷,身體自然而然做了應激反應,神智也被強拉回來。居然醒了。

  我有些失望,漫不經心地張開眼瞪著天花板,順便抬手將摁在我額頭上的毛巾扯到一邊。我根本不需要這東西。

  “別動小景,你發著燒呢,給你擦擦額頭會舒服一點。”

  沈宴欣喜又擔心的聲音,簡直將他精湛的演技發揮到了極致,我卻聽得直犯噁心。是真惡習。我咬著牙忍了一會兒,待感覺過了,才慢慢轉動視線看向坐在床前,身體朝我傾過來的人。

  “有沒有哪裡不舒服?”沈宴問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頓了一下又說,“小景,我知道我很混蛋,不該讓你這麼難過……”

  我搖搖頭,笑著說:“沒有,我沒有不舒服,也沒有難過。”

  “小景,你別這樣,我知道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沈宴痛苦地抱住自己的頭,“我等不及你爸的原諒就跑過來,因為我想跟你一起面對,我不能什麼事都讓你一個人扛。”

  “沈律師,你的確想太多了。”我說,“這裡是我家,外面那人是我爸媽,說什麼扛不扛的,太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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