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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把藥倒進碗裡,明芝的手很穩,“別擔心,有人有船在崇明等我們。”

  “哪邊的人情?”徐仲九心頭一跳。

  明芝看他一眼,卻沒回答,只是走過去突然拉開門。

  -寶生。

  寶生在明芝面前向來順服,此時被抓個正著,不知該像童年時哭鬧,還是認錯道歉。他忍不住看向徐仲九,後者滿臉平靜,招得他急火攻心,閃身進屋把門在身後一關,壓低聲音怒道,“醫生說可能會大出血。”

  明芝早已考慮在內,“不是說過,送我去醫院,我們從醫院走。”

  寶生不喜歡徐仲九,連帶不喜歡明芝腹中的胎兒,但他也是寶生娘親生的兒子,從小到大灌滿一腦袋的傳宗接代-醫生也說以後明芝不會再生育。當然將來他肯定給姐姐養老送終,但親生的畢竟是親生的,要是姐姐沒個孩子,他又替她難過。他娘說過,孩子才是女人一輩子的希望。

  寶生心一橫,數步衝到徐仲九身邊,右手拎著他的衣領一把把他揪起來,左手刷地拔出刀,“我殺了他!”見明芝不做聲,他手下用力,勒得徐仲九脖上一痛,立馬刀上見了血痕。

  虎落平陽被犬欺?

  徐仲九啼笑皆非。很好,一直以來他錯看吳寶生。

  哪是普通的狗,分明藏獒。

  第一百三十一章

  寶生逆明芝的意,這是頭一回。然而在害怕之外,他隱隱約約地興奮。自從腿壞了之後,寶生完完全全成了亡命之徒。但不管他在外頭做過什麼,到明芝面前仍是原來的小跟班,今天總算破開困住他的繭。

  他心底升起惡毒的快感:他的腿是徐仲九害的,明芝在他和徐仲九之間選了徐仲九,沒替他報仇。那麼,未出世的孩子和徐仲九,她選哪個?

  明芝沒出聲。她像是累了,又像被嚇到,只是看著他倆。

  這是,怕了?寶生寧可明芝罵他打他,眼前這是一個他不熟悉的明芝。

  他心目中的明芝美而強大,無所畏懼。

  如果明芝開口求他放人?寶生心裡一顫:他並不想看到那種場景。

  寶生用力一拎徐仲九的衣領,“別裝死!”他湊到徐仲九耳邊,壓低聲音卻帶上了狠勁,“總躲在女人後面,什麼玩意!”

  徐仲九上氣不接下氣大咳起來。他咳得去了半條命似的,萎縮成一團。寶生倒是想罵,但手裡輕飄飄的份量提醒他,徐仲九在日本人那裡受過大刑,不是裝死,是真的差點死掉。他突然生恨,真死了也好,半死不活卻要連累別人。寶生不怕死,但如果為徐仲九死,他心不甘、情不願。

  徐仲九用手背擦去咳出來的眼淚,有氣沒力地說,“要殺就殺,問什麼……”聲音越說越低。寶生把刀一勒,這話,明擺著嘲笑他色厲內荏。

  血沿著刀背往下淌,徐仲九儘量後仰,笑在唇角浮了片刻,聲音低得如同耳語,“能活著總是好的。”他又咳了兩聲,“何必問我。”寶生一滯,早就知道徐仲九自私自利是流氓,沒想到到這種時候仍不改口。

  寶生嗖地看向明芝,目光簡直悲憤了,瞧瞧。

  明芝卻沒在看他倆。她指尖撫在碗口,是個要喝不喝的樣子。

  寶生心一跳。

  “殺了我,孩子沒爹你想過沒?”徐仲九說。

  寶生盯著地面,“少你一個也沒事。”他自己就是沒爹的孩子,一樣長大,雖然吃了點苦,但姐姐是不同的,不需要靠男人也能養孩子。他對徐仲九說,“你死了我們幫你開喪,閉門不見人,等過兩個月再走。”醫生說過,懷孕六七月風險最小,幾路人馬他也搭得上線,到時把地頭、人手交出當報酬。頓了頓,他又道,“將來少不了你香火紙錢。要怨,就怨日本人。”

  話都說到這,他暗地咬咬牙,就著剛才的姿勢舉刀向下劈去。

  他想給徐仲九痛快,怕力氣小了砍個半死不活還得補刀。

  就在那瞬間,潑潑灑灑迎面一碗藥湯。

  碗碰在刀上,又掉在地上,碎成幾塊。

  也就是這麼眨眼間,徐仲九用力一掙。隨著一聲布料撕裂的長聲,他朝旁滾去掀開枕頭拿起枕下的東西,一把頂在寶生額頭。

  冰涼,入骨。

  寶生緩緩閉上眼。

  徐仲九拿下他手裡的刀,扔到屋角,然後又咳成地動山搖,好半天才開口,嗓子啞得被劈過似的,“活著總是好的。”咳多了聽不清別人的話,明芝的聲音隔著層布般模模糊糊,“那你看該怎麼樣?”

  “不知道。”徐仲九背上一層層地冒虛汗,連靠著床都坐不住,滑倒在地上。他是只要自己和明芝還有孩子好好活著就行,至於是非成敗、節操骨氣?他喘了幾口氣,“殺了我吧。”

  他看著明芝走過來。

  她蹲下看著他。

  徐仲九苦笑,“要不是明白姓祝的不會放過我,我早……”後面的話被按在嘴裡,他抬起手,想摸一摸明芝的臉,卻沒力氣夠不著。想要的太多,生命、家庭、名聲,給別人捏住命脈。明芝是他教出的徒弟,卻更狠,不,只是因為年輕,所以更捨得斷尾求生。

  從前,他也可以的。

  明芝握住他的手,這隻手已經失去正常該有的模樣。

  “殺了我,對外就說我沒撐過去死的。”徐仲九喘了會感覺恢復不少,“你們閉門謝客,又是女流之輩,日本人暫時不會對你們下手。通知沈鳳書,讓他去想辦法。”提及沈鳳書,他感覺心裡被刀重重划過般疼痛,但沒影響他把話說完。明芝接著說下去,“沈鳳書現在連打幾個勝仗,是兩邊都在拉攏的人,看在往日情份上一定會想辦法救我,還有孩子,說不定他還會把孩子放在他名下。你死了,我們還活著,但都歸了別人,你不後悔?”

  怎麼會不後悔。光是想到就恨不得打自己幾下,想立大功,想往上爬到頂層,結果落到眼下地步。

  “所以……殺了我,否則我怕我……管不住自己。”徐仲九側頭不看明芝的臉。

  “不是說活著總是好的?”

  “我不信報應也不信主義。你呢?季家的孩子,從小被灌多了大道理,再如何出格也逃不脫內心審判。要是我投敵,你答應嗎?”他回過頭看著她,“讓寶生下手,我怕我一會就變卦,我捨不得你們-”他的目光慢慢移下來,落在她尚且平坦的腹部,“要是改嫁,還是嫁沈鳳書吧,我不吃實虧。”

  明芝無言,頗想一巴掌打醒他-人死萬事了,還想安排她的以後?

  寶生站在旁邊,倒是動了心-這可是徐仲九自己說的。但明芝讓他把人扶上床,“讓我想想。”

  徐仲九肯為她死,她也不是不能做出讓步。

  經過寶生的“精心”擦洗和上藥,徐仲九死去活來。好不容易送走這位瘟神,剩下自己和一直沉思的明芝,他才有說話的機會,“別想了,我就是賭一把,我越情深意重你越不忍下手。你啊,對別人還不夠狠。”

  “哦?”她睨視過來。

  徐仲九連忙緊緊握住她的手,過了半晌才敢開口說話,湊在明芝耳邊嘁嘁喳喳出了一堆主意。

  三天後日本人帶著記者來,見到一個打成豬頭樣的男人,極其不宜上鏡。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一時間桃色新聞傳遍滬上,“知名女流氓面首眾多,小情夫打傷老情夫”。有些小報更是對此大談特談,還配上了插圖,活像他們當時躲在床底、藏在衣櫃瞧了個清清楚楚。然而,終究有質問之聲,“季氏認敵作父?”

  烏雲密布,翻滾著要作一場風雨。

  李阿冬按了按喇叭,大門緩緩打開。等待的時候他瞄到幾個身影,而他們察覺到他的視線,不約而同背過身去。

  還真是裝都懶得裝。

  李阿冬冷笑一聲,這幫傢伙當投靠日本人就上了檔次,竟然堵在季公館門口給鬼子當爪牙,穿得西裝革履,也不瞧瞧自個賊眉鼠眼的還沒洗乾淨汗臭的模樣。

  沐猴而冠。

  不比寶生,他是認真讀過點書的,罵起人來也不是寶生一味不上台盤的粗俗。

  停好車,李阿冬扶出他養的那個小舞女梅麗。經明芝允許,他把梅麗接回季公館,閒來無聊兩人開車出去兜風,看了場電影。天氣轉熱,李阿冬襯衫西褲分頭梳得筆挺,梅麗也是一付女學生打扮。

  兩人像談戀愛的大學生般,挽著手進了屋。雨快要下來了,廳里暗沉沉的如同夜裡,李阿冬隨手開燈,才發現寶生四仰八叉地坐在沙發上。後者眼神跟外頭的天氣似的,梅麗擠出個微笑,悶聲不響退了下去,她總覺得寶生看她的目光帶著說不清道不明的危險。

  李阿冬一屁股在寶生身邊坐下,從茶几上拿了只蘋果咔嚓有聲吃了起來。他拍拍寶生的腿,“外頭那幾個,怎麼你還看得下去?”寶生懶洋洋地說,“趕得清嗎?”趕走一批又換一批。李阿冬一笑,“姓張的現在人手不少。”寶生仍是那付沒好聲氣的腔調,“能不少麼。”當他們是塊肥肉,可以去新主子那裡賣好。李阿冬撇撇嘴,“這裡是法租界,輪不到日本人說話。”

  “增田那裡沒新的說法?”有徐仲九對比,寶生看李阿冬順眼多了,尤其李阿冬喜歡學徐仲九年輕時的打扮,猛一看有三四分像。每到氣到發堵,他便在腦海中翻出毆打李阿冬的往事,聊以自我安慰-固然徐仲九如今很厲害,但當初也不過是個青皮小赤佬,未必比他和李阿冬強多少。

  李阿冬把果核擲到窗外,拿起手巾隨便擦了幾下,“還能有什麼,合作,他想讓我勸你去管碼頭。”他眼明手快一把按住寶生的手杖,“我跟他說了,你最近在感情上很不順,沒有心思做事。”

  寶生哼了聲。

  李阿冬抬頭看了看樓梯,那裡空無一人-寶生在的地方,下人不敢停留。他輕聲道,“兩夫妻的事,少摻合。”說完他沒看寶生的臉色,站起來快步回房,依他看寶生的吃癟完全是活該。只要思及他就想笑,吳寶生,你當你是誰。

  寶生沒注意到他的幸災樂禍,低頭出了會神。外頭雨點已經敲下來,嘩啦啦的震天響,下人過來關窗,他嫌吵離開了客廳。

  在二樓過道,寶生遇到了徐仲九,後者雙手扶牆緩慢地移動著。醫生叮囑的,久臥對復原不利,每天適量活動對身體好。

  聽到腳步聲,徐仲九停下來看向寶生,並抬手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明芝在午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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