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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倆辛辛苦苦取得的那些,尊嚴,金錢,權勢,……仿佛細砂築成的城堡,潮汐輕輕一卷,全都垮了。付出過多少,現在就有多憤怒。

  明芝沒有回答,他嘆口氣,用力抱住她,“一定要小心!”

  她閉上眼,感受他胸懷的溫暖,生他的氣嗎?並不-他利用她,還不止一次,然而她付得起那些代價。她不需要親人,也不需要朋友,是因為有他在。沒有他,她再威風都是錦衣夜行。

  腳步聲在門外停下,是初芝和吳生。夜已深,吳生過來問他們的決定,初芝知道明芝和徐仲九早已是夫婦,卻仍覺得當著外人面他倆摟摟抱抱的不成體統,因此在門口故意拖延片刻,估算兩人應該已經清醒,才打開密室小門。

  “明天我帶她先走,她留下想辦法帶他走。”徐仲九告訴吳生。

  “也好。”

  三人同時看向初芝的長髮,她退後一步,“我不走。”

  吳生有數,一旦沈鳳書死去,支撐這姑娘的力量也就消失大半,難民中同樣情形的多了,儘快換個環境對她是好事。他溫和地勸道,“你放心,這裡交給我們,沈先生一定會平安。”

  明芝言簡意賅,“季靈芝去了香港,我讓人看住她,時間一長不知道看不看得住。”

  靈芝留下書信,說要參加游擊隊打日本人。季太太氣得病倒,家裡亂成一團,加上不停歇的轟炸,連換數處住所,兩下便失去消息,沒想到靈芝被明芝送去了香港。初芝的目光滿是感激,明芝環顧室內,“頭髮得剪掉,否則出不了城。有剪刀麼?”

  初芝從棉墊下掏出把剪刀,她留著防身的,沒想到會用來剪去頭髮。她遲疑著問,“我走後,誰來照顧大表哥?”明芝有丈夫,偏偏又和沈鳳書曾經訂過親,由明芝照顧很不妥當,“要不,等請到護士我再走?”

  徐仲九微微一笑,“大小姐,等不了,我這邊另有任務,關係到南京城內所有中國人的死活,早一天就能多救些人。”

  初芝看他一眼,輕聲應道,“嗯。”

  吳生幫手,他們一起把初芝拾掇成基督教學徒的模樣,她太嬌小,不能扮成年男子。弄完頭髮,徐仲九用剪刀剃掉她的眉毛,這裡弄一下,那裡整一下,猛一看很像半大孩子。吳生看在眼裡,又看看明芝,心裡有了數,這也是個姑娘,還是個漂亮姑娘。只是走一個,換一個陷在這裡,到底值不值得?見明芝坦然,他心裡漸漸生出憐憫。

  第二天明芝把牧師嚇了跳,她要請威爾遜醫生取出沈鳳書體內的彈片。

  “不成,會大出血,說不定會感染,沒有足夠的藥。我們得等,等救援到了就好。”吳生頭搖得像撥浪鼓。初芝後腳剛走,明芝立馬提這個要求,老於世事的牧師忍不住懷疑她沒耐心看護病人。

  他的眼神透露了他的想法,明芝靜靜地不說話,牧師又覺得自己委屈了她,沉吟半天,“就怕萬一……”明芝知道他的意思,接口道,“軍人為國捐軀是死得其所。”她不想拖,就在昨晚,日本人衝進另一個安全委員會幹事的家裡,把那個幹事打了一頓。吳生不說,有人說,她已經知道。與其窩囊等死,還不如拿命一搏,是生是死,早見分曉。

  吳生終於答應去和威爾遜醫生商量。

  至於藥,明芝也有了打算,她請吳生找人來照顧沈鳳書。比起縮在這裡,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對她的出爾反爾,吳生滿面孔不以為然,他忘了明芝從未應承,一直是他和初芝自以為她會接手。但一個年輕姑娘,不願意替陌生男人擦洗身體,也是能夠理解的,牧師繼續用他寬宏的胸懷原諒了明芝。

  直到半夜明芝才回來。

  照顧沈鳳書的護士睡眼惺松,聞到一股濃重的血腥味,來自明芝身上的黑袍。

  明芝千辛萬苦才找到一個落單的日本衛生兵,差點回不來,因此動手時格外狠,劃爛那衛生兵的臉,又把他切成幾段,分別拋在河裡。

  黑袍上的血也有一些是明芝的,護士目瞪口呆看她喝了兩口二鍋頭,然後扯開衣袖,往傷口上小心地倒烈酒。護士不知道自己在做噩夢,還是面前的人是魔鬼,好半天才回過神,“安-全區不能夠有武器!”

  到第二個字,護士就壓低了聲音。

  明芝抬頭看她,聽到她在說,“你會害死這裡所有人!!!”

  明芝用腳挑起地上的步槍,輕輕巧巧端在手上,揚起眉毛,“是嗎?那我先殺了你,再去殺了你兒子。”

  ***

  護士忍氣吞聲,和日本人相比,還是近在咫尺的惡魔更可怕。好在惡魔無意計較,甚至都沒要求幫忙,用手和牙熟練地包紮好傷口。她靠牆坐下,極有耐心地開始做“手工活”。

  明芝鋸掉了大部分槍托,準確度會差很多,但方便攜帶。

  護士敢怒不敢言,鬱悶地過了後半夜。中午吳生牧師來了,給病人和她們帶來小半隻雞燉的湯。由委員會主席帶頭,多日來安全區每天的飲食只有兩碗薄粥,護士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隨即想起自己的家人,如果能帶出去給他們就好了。

  吳生牧師看到了護士的表情,但他也沒有辦法,日本人故意為難,現在有錢也買不到食物,這還是有人托他帶的。

  有人自稱季明芝的表妹和表妹夫,偷偷送了些吃的來,還有口信。

  明芝邊聽,邊用徐仲九的方法把它們翻出本來面目,心裡有了底,這是幫手尋上門了。她不大信別人,因此也不信英美的干涉能有用。哪怕有用,也不知道何時才能見效,明芝不願意等施捨,反正就是一條命,折在她手上的命也不少,夠本有賺。至於沈鳳書,她想他活,不然也不會費那麼多事幫他找藥,但能不能活得看他的運氣。

  在血里火里打了這些年滾,她信命。

  看完明芝帶回來的藥,牧師大吃一驚,“哪裡來的?”分明是日本人的東西。

  明芝輕描淡寫,“送的。”她不動聲色擋住護士。

  牧師完全不信,但又不可能撬開明芝的嘴,總之這事定了,儘快給沈鳳書手術。

  中國老話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牧師中國出生中國長大,趴在床頭給沈鳳書做完一場虔誠的禱告,竟然覺得明芝說得也是,與其苟延殘喘,不如放手一搏,好過天天在這裡提心弔膽,生怕被搜到、被告密-那批騎牆派心思活絡得很,等城裡按日本人的規矩定下,想走沒準比現在更難。

  他又看了一眼明芝,仍是不敢相信,真的是她從虎口裡奪來的?

  第一百一十八章

  沈鳳書隱約感覺自己這回快死了。

  人生三十非為夭,他將近不惑,早已過那個年紀,所謂該做的都做了,該放的也都放下了,活著當然好,但如果真的要死,恐怕也只能死。

  沈鳳書其實有點神智,偶爾能聽清一兩句話語,還有針筒落入盤中的聲音。可他渾身無力,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意識停留在“威爾遜醫生的嗓子怎麼了”。片刻後他邁入渴望已久的真正的睡眠,沒有痛,沒有不適。

  麻醉發揮效用了。

  前天威爾遜醫生和日本人大吵一架,扯破了嗓子,但拿起手術刀他把那些全都忘了。

  他只是個外科醫生。

  密室被臨時改造成手術室,沈鳳書不宜搬動,也不方便出現在難民眼前-外頭已經開始組建偽軍,餓極了凍極了的人會做出什麼事?和吳生牧師一樣,威爾遜醫生雖然是中國通,但也深知人性。他沒問過沈鳳書的身份,可猜也能猜個准,萬一漏到日本人那裡,不光安全區的存在成問題,連他們也可能會被處決-那幫瘋子!

  手術室工作人員不夠,明芝被委派拉鉤的重任,負責用牽引鉤把皮膚肌肉向兩邊拉開,露出手術視野。醫生和她商量的時候曾擔心這個瘦弱的少女是否能夠承擔,但為了安全也沒更合適的人選,至於吳生牧師,他負責照明。

  一台簡陋得沒法說的手術,藥物也是將就。可操作者都很認真,連護士也收起了想向牧師告狀、想向醫生求救的心猿意馬,全神貫注地當助手。

  “得摘除脾臟。”威爾遜醫生自言自語,帶著幾分沮喪,“他還這麼年輕。”脾臟對免疫來說太重要,但破裂造成的內出血必須解決。如果有更好的手術設施和充足的藥物,可以嘗試修補,但眼下只好摘除。

  “活下來再說。”有人說。

  醫生看了明芝一眼,說得也是,活下來才有以後。他略為吃驚,面對打開的腹腔這姑娘絲毫不見怯意。而且拉鉤是個體力活,她的手仍是穩穩的。

  醫生閃過好奇的念頭:她做什麼的?

  肯定不是護士。手術前她仔細詢問拉鉤的細節,生怕外行誤事。但除了學醫的之外,還有什麼行業會接觸到生死?

  殺豬?

  醫生被自己的突發奇想逗得微微一樂,能說英語的多半受過教育,怎麼可能操持賤業。

  也就是瞬間走神,醫生迅速回復到最初的狀態。沒辦法,麻藥有限,必須搶在失效前完成。而術後的止痛,只有兩支杜冷丁,唯一的指望是傷者硬扛,但哪怕醫生也不得不替沈鳳書嘆口氣,他身上的舊傷新傷太多,或許死倒是一勞永逸的解脫。

  ***

  生和死何為易?

  大夢初醒,是鋪天蓋地而來的痛,無所不在,也無處可逃,沈鳳書忍出一身汗。護士用棉花球蘸了清水抹在他唇上,以減輕乾裂程度。室內燈光昏暗,沈鳳書懷疑自己仍在夢中,竟夢到明芝守在他身邊,呼喚他醒來。

  神智開始恢復,沈鳳書的記憶還停留在第一次手術後的數天,他記得-他一天比一天虛弱,初芝在他面前沒哭過。但有兩回,可能是夜裡-密室內只有昏暗的燈光,沒有晝夜,他聽到了哽咽聲。她憋在喉間的抽泣讓他無顏以對,他曾經少年意氣滿懷壯志,也曾自以為無懼他人冷眼,但行益世之舉,最後才發現自己可笑且無用。

  他倒不是主戰派,從會戰之前便持不同意見,但身為軍人,服從是天職。既然命令已下,他無牽無掛,正該為國效力。然而一敗再敗,教導大隊損失慘重,卻未能護得百姓安全,白辜負了最先進的裝備最精銳的官兵。

  一敗塗地,這是結果。

  尚余的野心被炮火打去,被鮮血洗去,沈鳳書看不到未來。個人的罷了,他早已明白,但國家的在哪裡?

  護士以為他痛得受不住,低聲安慰,“手術很成功,會好起來的。”她摸了摸他的額頭,有低燒,但難免的。只要沒大出血、沒高燒,這條命算是救回來了。明知道沈鳳書現在說不了話,她還是忍不住問道,“那個人,是你的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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