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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回過身,徐仲九醒了,睜著眼有氣沒力地看著她,還是不說話。

  明芝覺得他的樣子十分有趣,忍不住摸摸他的發。發茬掃過掌心,痒痒的,跟摸小貓小狗似的,她得了勁,一邊微笑一邊揉個不停。

  徐仲九側過頭,試圖避過“蹂躪”,但沒成功。他氣呼呼張嘴就是一口,咬住她的掌緣。明芝抽了下手,他沒松嘴,牙齒不輕不重掛住了皮肉。

  明芝又笑了,用另一隻手重重地捏住他鼻子。他喘不過氣,不得不張開嘴。因為鼻子猛的受了刺激,他含著一包熱淚,水盈盈地看著她,仿佛無聲的控訴。大腦終於恢復對手腳的控制權,他抱住她的雙腿,硬把她拖下來坐在身邊。

  把臉貼在她腿上,他閉上眼,安心地養力氣。

  除了寶生和李阿冬等手下,明芝日常接觸的儘是些老狐狸。她既不會主動跟人嬉鬧,也決不容別人拿她玩笑,這會心情極其愉悅,一個個名為“痛快”的小氣泡緩緩釋放,難得地周身放鬆。她把手擱在他發間,慢騰騰地撫摸著,一時也不想開口說話。

  到夜間開飯,明芝看當晚的菜有一道筍尖燉老鴨,先扯下兩條鴨腿放在徐仲九碗裡,又替他滿滿舀了一碗湯,挑火腿片挾了幾片。又有一條魚,她選魚肚上的,細細去掉刺,送在他飯上。

  徐仲九吃得不快,但樣樣都吃了,最後見還剩半碗馬蘭頭拌乾絲,又要了點米飯,攪在一起呼嚕、呼嚕吃了個精光。

  兩人只是吃,並不說話。到了晚上,寶生過來一次,和明芝在書房商量了幾件事,再回房時真是夜了。徐仲九洗過澡,坐在窗邊拿了本書在翻。明芝走過時,他一把拉住她,又把臉貼在她腿上。他發著一點燒,熱騰騰的有些灼人。

  明芝摸了摸他的短髮,低頭看著他的脖頸,覺得他不光正面,連後腦勺、耳朵都生得很好,樣樣合她的心意。雖說他時不時占她的便宜,然而那點代價她付得起,所以還是可以愛一愛他的。

  第一百零二章

  明芝貼在徐仲九的背上聽他的肺音。

  徐仲九的手心熱哄哄的發燙,她有點疑心他舊病復發。然而徐仲九死活不讓請醫生,他這次回來肩負使命,不宜驚動太多人。

  幸好沒有異常。他病懨懨,但只是體內殘留藥物造成的。

  明芝悻悻地哼一聲,“別浪費我的大洋!”她從家裡帶出那麼多錢,又賣命掙到那麼多錢,全花在給他看病買藥上,好不容易把他的小命拉回來。論金貴,他是頂耗錢的投入。

  徐仲九四仰八叉,東一隻腳西一隻腳,躺得毫無樣子,看著明芝的背影,忍不住想笑,莫名其妙地想笑,懶洋洋的。他提醒她,“錢不是都還你了?”給的時候他猜想過她會存起來放著,沒料到竟拿來用在人身上,“季老闆這邊五百大洋一個人,誰不想給你賣命。”

  明芝現在手下養著大幫人馬,打死五百大洋;打傷按情況發撫恤;巡捕房找上來就推個替罪羊出去,一樣給錢。徐仲九人不在,消息卻仍靈通,差不多的事樁樁件件都知道。

  話出自徐仲九的嘴,通過明芝的耳到她的心。她想了一想,醜話說在前頭,“別打我的人的主意。”明芝挑人有一套自己的主張,不能不識字,但也不要讀書人;毫無牽掛的不好,負累太重的也不能重用;因此聚起這幫人可以說是辛辛苦苦。

  徐仲九打了個長長的呵欠,眼睛半開半合,又是困意上涌,“不讓他們白干。”他看一眼她,“你也有好處,將來勳章少不了你的,這可是為國效力。”明芝冷笑,自顧自解發,淡淡地說,“不稀罕。”等躺下,她又說,“我只認錢只接零活,收錢辦事,那種長久的你自己找人去。”

  徐仲九翻了個身,和她臉對著臉。他閉著眼,握住了她的手,有一下沒一下摸她的指間掌心。明芝手受過傷,儘管後來養好了,畢竟留下了痕跡,如今又添了厚厚的槍繭,離柔軟細滑可說甚遠。

  她睜眼看了看他,他卻是個昏昏欲睡去的樣子。她合上眼,也睡了。

  到凌晨徐仲九又驚醒一次。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房中伸手不見五指,汗粘在額頭,涼嗖嗖的印到骨頭裡。他打了個寒顫,無意識揪緊了薄被。但也就瞬間,他感覺到身邊人的溫暖-一隻手試探了摸向他的額頭,也許是睡夢中不敢確信,片刻後她又用額頭貼著他的,頭靠頭,然後她的體溫源源不斷湧向他。晃蕩不停的靈魂突然安定,他一把抓住這棵救命的稻糙,恨不得把自己的絲絲毫毫統統嵌進去。

  無意間他在這人世找到了翻版的自己:同樣的帶著恨,然而明白自己的力量不足以毀掉所憎的一切,所以暗沉沉地守著,等待下手的機會。他原先最愛的是錢,接著是權力,他終究仍是個人,偶爾也需要分享-固然他不會死,但萬一要是真的死了,與其讓那些錢便宜不相干的人,不如拿來餵養另一個自己。他太懂她的生命力,也知道如何吸回自己需要的養分。

  她是他的一部分,他愛她,正是愛自己。

  他在滋養中掙扎著,“愛我?”

  沒聽到回答,他忍不住生了氣-他對她那麼好,氣呼呼地問,“你愛不愛我?”

  回答是狠狠的一巴掌,她被抓痛了。

  他沒鬆手,即將溺水般浮沉,低鳴著,嗚咽著,懇求著。

  明芝一直覺得這種話難以出口,什麼愛不愛,正經過日子的人家誰把這些話放在嘴邊。她知道愛,季太太對初芝、對友芝全是愛,疼得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但再心疼也不會拉下教養,怎麼接人接物、處事為人。正經的夫妻,是互相尊重,你敬我一尺我還你一丈,你對我好,我也對你好。

  她被磨得受不了,脫口而出,“愛。”

  她的臉漲得滾燙,仿佛燒著了,又有點丟臉,破罐子破摔地賭氣,“只愛你!愛得要命!”她覺得自己不應該說,可說也說了,潑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

  他默不做聲,突然顫抖了一下,然後長長嘆了口氣失去方才的激昂,半死不活地貼著她的臉。汗水跟雨水似的,熱騰騰淌下來,爬過他的臉,絡繹不絕掉到她脖頸上。

  明芝無語之餘產生了幻覺,好像他死了,不由得心慌,“餵-”

  他悠悠地回過氣,“嗯。”

  徐仲九很是自在,睡到日上三竿下樓吃早飯,可以說是早午飯。

  餐廳空蕩蕩,桌上擺著豐盛的餐點。有油條和白粥,一碟肉鬆皮蛋,一碟玫瑰辱腐,一碟醬辱黃瓜,一碟炸小魚乾。也有奶油夾心麵包,牛奶和咖啡,一大杯桔子汁。傭人恭恭敬敬問他要不要小餛飩或者麵條,廚房的人已經開了爐門,片刻間能準備好。說話間,廚房送上來一碟桂花糕、一碗赤豆小圓子。

  徐仲九穩重地想了想,盛意難卻,又點了一碗麵條,再煎兩個荷包蛋,得溏心的,不老也不能嫩。

  寶生娘在院子裡給花修枝。她現在胖得十分可觀,身上穿了條半袖旗袍,肉粽般一截一截,烏黑的髮髻上別了兩隻翡翠蝴蝶,走起路來蝴蝶翅膀跟著一顫一顫。

  徐仲九大吃大喝,安靜地掃光食物,走到外面跟寶生娘搭訕,幾句話說到寶生娘的心坎-寶生如今也算有自己的事業,可以成家了。媳婦呢,最好還是回老家去找,一來對脾氣,二來風俗相近,不至於造成生活上的不便。當然,寶生的年紀不大,不必急,一定要找個有福相好生養的,三年抱兩,家裡也就熱鬧了。

  李阿冬從外頭回來,聽到他倆的高談闊論,悄無聲息地靠牆往裡走。他不願意摻合,免得寶生跟他鬧。不是怕寶生,他擔心明芝以為他不聽話。

  走到半途,毫無預兆的,徐仲九抬頭看向他,“阿冬,你說我講得對不對?”

  李阿冬勉強笑笑,既不點頭又不搖頭。

  徐仲九又問,“你多大了?”

  李阿冬低聲報了個數字,徐仲九愉快地“喲”了一聲,“也不小了,也該考慮婚事了。我在你們這個年紀時,家裡沒人操持,差點耽誤終身大事,幸好後來遇到太太,不然可真成了老光棍。”

  寶生娘點點頭,深以為然-看吧,一來二去兩人老大不小,也沒個一男半女。瞧這模樣還有得等,太太哪裡像呆得住的人。先生呢,神龍見首不見尾,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麼。

  連娘姨聽到熱鬧,也從自己房裡探了半個頭。她從前怕徐仲九,不知怎麼現在仍有些怕,雖然先生笑眯眯的經常很和氣。李阿冬對徐仲九微一鞠躬,溜進了樓里,他是有事回來向明芝報告,沒想到明芝出去了,徐仲九卻在。

  寶生也比明芝回來得早,他進來就聽到客廳里徐仲九的高談闊論,關於如何管教兒子,“一定要打,棍棒下出孝子。”“良臣皆來自孝子,可見孝子之必要。”“只要沒成家,做媽的當然仍然管得;即使成了家,難不成就管不得?”

  寶生一陣心煩。

  徐仲九睡飽吃飽,氣色好了不止一成,襯衫西褲的像知識分子,他親生的媽呢,在旁邊聽得連連點頭。

  “癟三,無賴。”寶生牙fèng里擠出來兩個詞。

  “什麼?”徐仲九把手支在耳朵上,做順風耳狀,“我年紀大了聽不清,再說一遍。”

  “別裝了,說的就是你,也不知道又打什麼主意。”寶生斜眼看著徐仲九,“要不要臉?動不動躲到女人裙子底下占便宜!”

  徐仲九笑容可親,“年輕人不懂了,夫妻者本無分彼此。有本事,你也討個好老婆。”

  寶生娘見不對,推著寶生退下,一邊罵道,“胡說八道,哪可以對先生這麼說話。”

  寶生一掙,推開他娘往外走,剛好和明芝碰個正面。他不知道明芝聽到了多少,但看她沉著臉,莫名地心裡發酸:傷姐姐的是那個人,每次幫姐姐的是他,然而一個名分,足以讓每次不對的都是他。那個人,不就占著一個名分而已……

  明芝從他身邊走過,徐仲九從裡面迎上來,“我的太太,你也太勤快了!來來,坐,喝口水,我給你按按。”

  他也真做得出。

  寶生鄙視地看著,徐仲九扶明芝在沙發上坐下,替她按頭按胳膊,還湊到她耳邊輕聲細語。不知不覺,兩人眼波粘在一處,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笑了起來。

  噁心!

  寶生再也看不下去,昂首出了門。

  一大早明芝在書局遇到了舊識,盧小南。

  書局的一位董事,其人也是女子體專的校董,因明芝回報母校甚多,對她頗加青目。恰值書局打算建立分廠,他便邀請明芝投入股份。今日幾方見面,會談之餘參觀了印刷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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